陈砚之刚把最后一锤砸在石臼里,就听见院门口铜铃“叮铃”响得欢——是张屠户媳妇扶着老太太回来了。老太太脸上泛着点红晕,咳嗽轻了大半,手里还攥着个布包,见了陈守义就笑:“陈大夫,您这艾绒饼真神了!昨儿贴了半个时辰,夜里居然没咳醒,睡了个囫囵觉!”
陈守义放下手里的茶碗,往石凳上挪了挪,给她们腾地方:“管用就好。这艾绒是前年收的陈艾,比新艾性子温和,就适合您这把年纪的,猛药反而受不住。”
“可不是嘛,”老太太坐下时,拐杖“笃”地戳在青石板上,“昨儿贴完肚脐,浑身都暖烘烘的,不像以前,后半夜总冻得蜷成个球。我家那老头子要是还在,指定得跟您讨方子,他那老寒腿,到了春天比我这咳嗽还折腾人。”
张屠户媳妇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黄澄澄的玉米饼:“陈大夫,这是我早上烙的,掺了点玉米面和黄豆面,您和砚之尝尝。我娘说沾着您家晒的蜂蜜吃,比城里卖的糕点还香。”
“你这媳妇手真巧。”陈守义拿起一块,咬了口,“嗯,有股子焦香,比你婆婆当年烙的强——她总把饼烙得像石头,说‘抗饿’。”
老太太在旁边笑骂:“死老头子就知道揭短!当年要不是你总抢我烙的饼,我能往面里多掺玉米面?还不是怕你吃多了烧心!”
陈砚之听着俩老人斗嘴,忍不住笑。他端来刚晾好的薄荷水,给每人倒了一碗:“婶子,奶奶,喝点水解解腻。这薄荷是后院种的,刚摘的,凉丝丝的。”
“还是砚之细心。”老太太喝了口,眼睛一亮,“这水好!比镇上买的汽水舒坦,不扎嗓子。”
“您要是喜欢,回去时带点薄荷叶子,泡水喝、煎蛋吃都行。”陈砚之指着院角那丛绿油油的薄荷,“长得旺着呢,摘了还能再冒新叶。”
张屠户媳妇眼睛一转:“砚之,要不我跟您学学种薄荷?我家后院空着块地,闲着也是闲着,种点啥都比长草强。”
“这有啥难的,”陈砚之蹲下来,扒拉着薄荷丛给她看,“您看这根须,白生生的,掰一节埋土里,浇点水就能活。记得别暴晒,放半阴的地方,土别太干,过阵子就能窜满院——我爷说这叫‘贱养’,越糙着养越旺。”
“可不是嘛,”陈守义接话,“当年你娘种的那盆茉莉,天天当宝贝似的浇水施肥,结果烂根了。反倒是院墙边野生的牵牛花,没人管,爬得满墙都是,开得比谁都热闹。”
老太太叹了口气:“花草跟人一样,太娇惯了反而不精神。就像我家那小孙子,他娘总怕他摔着,出门恨不得抱着走,结果现在三岁了还不敢自己下台阶。”
“得让娃多摔摔,”陈守义不以为然,“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下来磕掉半颗牙,现在不也好好的?男孩子就得野着养,不然哪有筋骨?”
“你那是老黄历了!”老太太瞪他,“现在的娃金贵着呢,磕着碰着当娘的能心疼死。我家那小孙子,上次在院里跑着玩,摔了个屁墩,他娘抱着哭了半天,比娃哭得还凶。”
张屠户媳妇在旁边直乐:“我娘就是这样,上次我儿子抓周,抓了支笔,她非说这是要当状元,天天跟街坊念叨,恨不得现在就教他写字。”
“写字哪有那么急,”陈守义摆摆手,“我教砚之认药草时,他都八岁了。先让娃在泥里打滚、追蝴蝶,把性子养野了,再教规矩,才坐得住。你看砚之,小时候在药圃里追蚂蚱,追着追着就认得蒲公英和苦苣了,这不比死记硬背强?”
陈砚之想起小时候,爷爷总让他蹲在药圃里看蚂蚁搬家,说“蚂蚁知道哪块地潮,种当归最好;蚂蚁少的地方旱,适合种枸杞”。当时觉得是玩,现在才明白,那些追着蝴蝶认的花草、跟着蚂蚁学的常识,早就在心里扎了根。
“爷说得是,”他给薄荷丛浇了点水,“上次归燕堂的晚晴问我,为啥认得那么多野菜,我说小时候跟着蚂蚁‘学’的,她还不信呢。”
“晚晴那姑娘我知道,”老太太突然说,“前儿去镇上赶集,见她在布店门口给她娘扯花布,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是个实诚孩子。”
“您也认识晚晴?”陈砚之有点惊讶。
“咋不认识,她娘以前总来我这儿换鸡蛋。”老太太掰着手指头数,“晚晴小时候总穿件蓝布褂子,扎俩小辫,跟在她娘后面,见了人就甜甜地喊‘奶奶’。现在长这么大了,出落得跟她娘一个模子刻的,就是比她娘爱笑。”
张屠户媳妇接话:“晚晴昨儿还来我家铺子买红糖呢,说要给她娘熬姜茶。我说‘你娘那风湿腿,光喝姜茶不够’,她就拉着我问了半天艾绒饼的方子,说要学着做给她娘贴。”
“这姑娘有心。”陈守义点点头,“上次她来抓药,见我捶艾绒费劲,二话不说就挽袖子帮忙,捶得比砚之还卖力,说‘陈爷爷您歇着,我年轻有力气’。”
正说着,院外飘进来一阵槐花香,陈砚之抬头一看,原来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不知啥时候落了满院花瓣,白花花的,像铺了层雪。风一吹,花瓣打着旋儿飞,有的落在老太太的银发上,有的粘在张屠户媳妇的布包上。
“哟,槐花落了。”老太太伸手接住片花瓣,“这花能吃呢,拌面粉蒸着吃,香得很。当年你爷爷总爬树摘槐花,摔下来好几次,还嘴硬说‘树枝太滑’。”
“那是树枝真滑!”陈守义梗着脖子反驳,“有次摘了满满一筐,回来给你娘蒸槐花糕,她吃了三块,说‘比隔壁王婶做的强’,你当我忘了?”
老太太脸一红,轻轻拍了他一下:“老没正经的!”
张屠户媳妇笑得前仰后合:“原来爷爷奶奶年轻时候也这么甜啊!我回去得跟我家那口子学学,别整天就知道说‘肉涨价了’‘菜不新鲜’,多没劲。”
“他敢不说情话?”老太太眼一瞪,“当年你爹追你娘时,天天在我家墙根唱跑调的戏,唱得我家鸡都不下蛋了!男人啊,就得逼着他说软话,不然能憋成闷葫芦。”
陈砚之看着满院槐花,听着这热热闹闹的话,心里像被薄荷水浸过似的,清爽又舒坦。他想起晚晴说过,她娘总把“过日子”叫“熬日子”,可现在看来,日子哪是熬的,是像捶艾绒似的,一锤一锤砸着,把硬邦邦的时光捶得软乎乎的,再掺点槐花香、玉米饼的焦香,就成了暖烘烘的模样。
“砚之,”张屠户媳妇突然想起什么,“刚才来的路上,见你家隔壁李婶在门口转悠,好像有啥事找你。”
陈砚之刚要说话,院门口的铜铃又响了,李婶拎着个竹篮,笑眯眯地走进来:“陈大夫,砚之,忙着呢?”
“李婶快进来坐。”陈砚之赶紧搬凳子,“您找我啥事?”
李婶把竹篮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布,里面是几个圆滚滚的荠菜团子:“这不刚挖了荠菜,蒸了点团子,给你们尝尝鲜。对了,我来是想问问,我家那口子总说烧心,吃啥能管用啊?”
“烧心?”陈守义放下玉米饼,“是不是总在夜里犯?嘴里发苦?”
“对对对!”李婶一拍大腿,“尤其后半夜,说像有团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折腾得睡不着。我让他去看大夫,他非说‘小毛病’,硬扛着。”
“这可不能扛。”陈守义起身往药柜走,“砚之,去把去年晒的乌贼骨取来,再抓点白及,都是磨好的粉。”他转向李婶,“这俩混在一起,每次取一小勺,用温水冲了喝,能中和胃酸,比吃那些西药舒坦,还没啥副作用。”
陈砚之取药时,听见李婶跟老太太唠:“您说现在的男人咋都这样?一点小毛病就扛,仿佛说出来就不男人了似的。”
“可不是嘛,”老太太叹气,“我家那口子当年咳得直不起腰,还硬撑着去地里割麦子,结果把肺咳坏了,落下病根。男人啊,就是好面子,得咱们当媳妇的偷偷给他们调理,嘴上还得说‘我这是顺便熬的,你不爱喝扔了就行’。”
张屠户媳妇连连点头:“我爹就是!上次腿疼得下不了床,非说‘风吹的,过两天就好’,我就天天给他煮艾叶水烫脚,说‘我怕你半夜踹被子着凉’,他才肯泡。”
陈砚之把药粉包好递给李婶,忍不住插了句:“李婶,您要是怕叔不肯喝,就说这是‘安神粉’,冲了睡得香——他喝着不难受,自然就肯坚持了。”
“这主意好!”李婶眼睛一亮,“就这么办!谢谢你们啊,回头我让他给你们送袋新磨的玉米面!”
李婶走后,太阳慢慢往西斜,槐花瓣还在落,像下着温柔的雪。老太太看着满院花瓣,突然说:“我家那棵老槐树,也该落花瓣了。回去我让老头子摘点,蒸槐花糕给你们送过来——这次保证不烙成石头!”
“得放红糖!”陈守义赶紧补充,“你上次放白糖,没滋味。”
“知道知道,就你嘴刁!”老太太笑着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小孙子该闹着找奶奶了。”
张屠户媳妇扶着老太太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砚之,薄荷的事别忘了啊,我过两天来学!”
“放心吧,我给您留着壮实的枝条!”陈砚之挥挥手。
院门口的铜铃“叮铃”响着,送她们走远了。陈守义蹲下来,捡起片槐花瓣,往石臼里扔:“这花也能入药呢,清热泻火,拌在艾绒里捶,治嗓子疼更管用。”
陈砚之也捡起片花瓣,夹在刚写的药方里——是给晚晴的,她娘的风湿腿,除了艾绒饼,还得加点牛膝和独活,他得记下来,明天送去归燕堂。
风又吹过,槐花簌簌落,落在石臼里的艾绒上,落在摊开的药方上,落在爷孙俩的肩头。陈砚之突然觉得,这满院的香,不就是日子酿的酒吗?有薄荷的凉,玉米饼的焦,艾绒的暖,还有这槐花的甜,混在一起,醇厚得让人舍不得醉醒。
“爷,”他轻声说,“明天我摘点槐花,咱也蒸糕吃吧?”
陈守义抬头看他,眼里的笑像落满了星光:“好啊,多放红糖,跟你奶奶当年做的一样。”
石臼里的艾绒还在冒着白汽,混着槐花香,在晚风里慢慢飘,飘向远处的炊烟里,飘进家家户户的灯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