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师,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寅时三刻,黎川站在北镇抚司衙门的屋檐下,看着细碎的雪粒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中飘落。
他手里拿着一份卷宗,厚达三寸,里面是三个月来暗卫、户部、刑部三方联合调查的全部成果。每一页纸都沉甸甸的,不是分量,是上面记录的人命、钱财、背叛。
“统领,都准备好了。”一个暗卫从阴影中走出,低声禀报,“京城七处,扬州三处,苏州两处,杭州两处。弟兄们已经就位,只等命令。”
黎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看向紫禁城的方向。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刚刚服了安胎药睡下,如果她能睡得着的话。
南洋的军报、美洲的捷报、还有江南这摊烂账,全都压在那个怀孕八个月的女人肩上。
“再等等。”黎川说,“等宫里的消息。”
他说的消息,是清漓的御笔朱批。
三天前,当这份卷宗第一次呈递到御前时,清漓只看了目录就闭目良久。
目录上列着二十七个名字,涉及江南三大世家、五家商行、两名低品官员,还有……林家三房。
林老国公的庶弟,清漓的三外叔公。
那天王宴之从养心殿出来后,私下对黎川说:“陛下看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林家是母后的娘家,也是朕的舅家。’”
这话意味深长。
黎川明白,清漓要的不只是铲除内奸,还要稳住朝局,保住林家的体面——至少是林老国公和嫡系一脉的体面。
所以他在卷宗里特意做了区分:主谋是林家三房林文焕及其门人,勾结的是顾家残余势力(顾文渊的叔伯辈)和徐家旧部。而林老国公本人、林家长房二房、以及现任九门提督的林太后幼弟林承祚,均无直接证据显示涉案。
甚至还有一份暗卫的密报:林老国公半年前曾当众斥责三房“结交匪类,败坏门风”,差点将林文焕逐出家门,是林文焕的妻子以死相逼才作罢。
这些细节,都是清漓需要看到的。
雪下大了些。
黎川拢了拢披风。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暗卫时,曾奉命监视当时的徐家。也是这样的雪夜,他趴在徐府对面的屋顶上,看着里面灯火通明、歌舞升平,而自己冻得手脚僵硬。
那时候他想,这些世家大族,到底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现在他知道了。
而且,该收网了。
辰时初,养心殿。
清漓靠在软榻上,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昨夜她又没睡好,孩子踢得厉害,太医说是“胎动过频”,开了安神药,但效果有限。
王宴之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见她睁着眼,叹气道:“又没睡?”
“睡不着。”清漓接过粥碗,舀了一勺,却没什么胃口,“黎川那边……该有消息了吧?”
“寅时送来的。”王宴之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漆封口的密折,“他说,万事俱备,只等陛下决断。”
清漓放下粥碗,接过密折。
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八个字:
“证据确凿,可收网矣。”
落款是黎川的暗卫印章。
清漓看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手,王宴之递上朱笔。
笔尖在朱砂墨里蘸了蘸,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不是手抖,是腹中的孩子又在动。
她深吸一口气,落笔。
八个朱红大字:
“除恶务尽,但勿牵连无辜。”
写罢,她闭目片刻,又补充一句:“林家之事,细查慎处。”
“是。”王宴之接过,亲自封好,交给殿外等候的太监,“速送北镇抚司。”
太监小跑着离开。
雪地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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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北镇抚司。
黎川展开密折,看到那八个朱红大字时,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传令,”他起身,“收网!”
命令通过信鸽、快马、还有暗卫独有的信号系统,传向四面八方。
京城七处目标,同时行动。
第一处,东城甜水巷,一家不起眼的茶叶铺。
掌柜姓顾,五十多岁,自称福建茶商,但暗卫早就查清,他是顾家当年的账房先生,徐家覆灭后潜逃至此,用茶叶生意做掩护,负责江南与海外资金的中间周转。
当六名暗卫破门而入时,顾掌柜正在后堂算账。看到来人,他脸色煞白,但强作镇定:“各位官爷,这是……”
“顾明德,”为首的暗卫亮出腰牌,“北镇抚司办案。你涉嫌勾结海外、私通敌国、转移赃款,跟我们走一趟吧。”
顾掌柜还想挣扎,但暗卫已经上前,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咬舌或服毒,然后搜身,果然从腰带夹层里搜出一小包砒霜。
“带走!”
第二处,西城兵马司胡同,一处三进宅院。
住在这里的是通政司译字官张焕的上线,一个姓钱的中年人,表面上是绸缎商人,实则是林家三房的外掌柜,专门负责与海外联络。
暗卫翻墙而入时,钱掌柜正在书房里烧信。火盆里已经堆了半盆灰烬,但暗卫动作更快,一脚踢翻火盆,用水浇灭,抢救出几封没烧完的信。
“钱有财,你的事发了。”
钱掌柜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第三处、第四处……
到午时初,京城七处目标全部落网,无一漏网。共抓捕七人,查获密信四十七封、账册十二本、银票三万两、现银五千两,还有一批与琉球、马尼拉往来的凭证。
而江南三地的行动,也在同步进行。
扬州,林家三房的别院。
林文焕正在宴客,请的是几个扬州盐商,席间歌舞升平,酒酣耳热。他今年六十二岁,生得白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人畜无害。
但暗卫知道,就是这个“人畜无害”的三老爷,在过去三年里,通过盐引、漕运、海外贸易,至少向西班牙和荷兰输送了五十万两白银,换回的是火枪图纸、造船技术、还有对朝廷动向的情报。
“三爷,”一个盐商奉承道,“听说朝廷要在南洋开新港,这海运的生意……”
“放心,”林文焕抿了口酒,笑容满面,“南洋那边,我有门路。等这阵风头过了,咱们的船直接开到马尼拉,香料、珍珠、象牙,要多少有多少。”
话音未落,院门被撞开了。
二十余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冲了进来,瞬间控制全场。宾客们吓得面无人色,歌姬们尖叫着躲到角落。
林文焕霍然起身,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哪里吗?!”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亮出令牌:“北镇抚司办案。林文焕,你涉嫌勾结海外、泄露军机、谋逆叛国,奉旨缉拿!”
“胡说八道!”林文焕色厉内荏,“我是林国公府三爷!我侄女是当朝太后!我外孙侄女是皇帝!你们敢动我?!”
千户冷笑:“抓的就是你。带走!”
两名锦衣卫上前,林文焕还想反抗,被一记刀柄砸在膝弯,当场跪地,然后上了枷锁。
“搜!”
锦衣卫开始全面搜查。半个时辰后,从书房密室、卧室夹墙、甚至花园假山里,搜出大量证据: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往来信件、西班牙银币、南洋海图、还有一份……平南王巡视路线的副本。
看到最后那样东西,林文焕彻底瘫软。
他知道,完了。
同一时间,苏州、杭州,顾家残余势力和徐家旧部也相继落网。
到申时末,江南三地共抓捕主犯十二人,查封商行五家,查获赃银三十余万两,密信账册无数。
一张勾结海外的巨网,被彻底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