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缠绵在山坳间，石湾村未醒，唯有远处几声鸡鸣啄破薄纱般的静谧。蓝草斜倚床头，枕边微凉，目光空悬在褪色蚊帐的顶端，思绪却像灶膛里未烬的余灰，明明暗暗地灼着同一个名字——菌王赵全。
赵师傅那双手，点石成金，菌种于他不过是掌中驯服的精灵。他若肯入一股，石湾村这方菌棚便如虎添翼，菌丝能爬出大山，爬上市集，爬上众人未曾想过的光景。
可这念头滚烫，烫得他心头又悬起一块冰。翰林农庄已非当初草创，刘老板、郭律师、于氏夫妇、老书记……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动，他们是共同开垦这片希望之地的“股东”。赵师傅这块金砖，要稳稳砌进这堵人墙里，谈何容易？窗纸透进青灰的天光，她翻了个身，听见院门“吱呀”轻响，是他们回来了。
堂屋里，残留着山间夜行的清寒与露水气。刘老板脱下沾着泥点子的外套，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劈开眼前的混沌：“蓝草，有事？这一大早的，眼神都挂上秤砣了。”他端起粗瓷碗，灌下大半碗温热的冬茶水，喉结有力地滚动。
蓝草深吸一口气，清晨的凉意与心头的燥热在她胸中交织冲撞。他坐到桌边那条被岁月磨得油亮的长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沿一道陈年的裂痕，那缝隙里积满了经年的尘垢，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刘大哥、郭姐夫，”她开口声音带着点宿夜未眠的干涩，“菌王赵全，赵师傅……他透了个意思，想在我们菌棚这里头，掺上一股。”她抬眼，目光在对面两人脸上迅速扫过，像试探水流的石子。
“赵全？”郭律师刚摘下眼镜擦拭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凝聚，锐利如针，“就是昨儿个说种出鸡枞菌的那个人？”
“没错，他是那个菌种门道通三江、连省农科院都要请他出面的赵全？”
刘老板接过话茬子，郭姐夫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审慎而深邃，仿佛瞬间穿透了蓝草话语的表层。
“嗯，就是他！”蓝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的炭火骤然遇风，噼啪作响，“他亲口说的！技术他来，菌种他供，销路他还能帮着牵！刘大哥，郭姐夫，你们想想，咱们菌棚要是有他这根定海神针杵着，那是什么光景？那产量、那品质……”
蓝草激动地双手比划着，手指在空中划过有力的弧线，仿佛要勾勒出菌丝汹涌、菇朵如云的辉煌图景。
“光景？”刘老板放下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他双手交叉，骨节粗大的手指互相挤压着，眼神沉静地直视蓝草，那目光带着磐石般的重量，“蓝草，天上掉金饼子，也得看砸在谁家炕头上。是好光景没错！但你掰开手指头算算，翰林农庄如今几口人吃饭？老书记那份暗股没在明面上摆着，于家两口子实打实出钱不管事，老郭和你的股份是白纸黑字签了合同的，我刘某人……哼，也算没少往里加砖添瓦！”
他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你光想着赵全的好，他那一股要从谁碗里匀出来？谁肯？”
空气骤然凝固。蓝草脸上的激动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僵硬的礁石。她张了张嘴，那句“技术入股”在刘老板沉甸甸的诘问面前，轻飘飘得如同菌伞上的一粒浮尘，终究没能吐出口。
桌面上，一道细微的阳光穿过窗棂斜斜切下，将沉默切割成明暗两半。
“老刘的话在理。”郭律师打破了沉默，他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指腹在缸沿缓缓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他脑中飞速运转的思维。
“商人重利，利益分配，是核心症结。赵全的技术和资源，无疑是优质资产，其价值可以评估作价入股。但难点在于。”
他顿住，目光扫过蓝草，最后落在刘老板脸上，“原有股权结构必然面临重组稀释。老书记、于氏夫妇，他们未必理解复杂的股权计算，更可能直观地认为自己的地盘被外人硬生生挤占了一块。信任危机，往往由此滋生。”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线冷静的光，“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人心问题。”
蓝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仿佛坠入冰冷的深潭。她看向刘老板，眼神里带着最后一线挣扎的希冀：“那……要不，我们先去探探老书记和于叔于婶的口风？万一……万一他们能理解呢？”
“理解？”刘老板哼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老书记在县里干了一辈子，最重‘规矩’二字，农庄这块牌子是他看着树起来的，在他眼里，这就是石湾村的公产！也是我们几个的私产，突然塞个菌王进来，他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是引狼入室！是怕石湾村这点家底改了姓！”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院子里刚被晨曦唤醒的一畦青菜，背影显得格外硬朗，“至于于家两口子？更简单，人家只知道埋头干活，凡翰林农庄内的东西，包括菌棚就是他们的饭碗。你跟他说稀释，说重组，他们听不懂！他只知道，多一个人来分菌棚的收成，分翰林农庄的利益，那他碗里的肉就少一块！蓝草，人心是秤，可这秤砣，有时候不是金子做的！”
蓝草彻底哑了。最后一点火星也被这兜头的冷水浇灭。她颓然低下头，盯着自己裤腿上几点不知何时溅上的泥浆，那几团灰褐色在靛蓝布料上格外刺眼。堂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鸟鸣。
阳光爬上桌面，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三人脸上清晰的凝重与无措。菌王带来的那点滚烫的希冀，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人心焦，却又无法丢弃。
刘老板转过身，目光沉沉地扫过郭律师深思的脸，最后停在蓝草那写满失落与不甘的脸上。他忽然大步走回桌边，双手“啪”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骤然迸发。
“光堵不行，得疏！”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像一把锤子敲定了调子，“菌王赵全，这块金字招牌不能丢！他手里的菌种和技术，就是我们菌棚的金饭碗！但硬把他塞进现在的翰林农庄，那就是把金饭碗塞进破箩筐，迟早一起散架！”
蓝草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底倏地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疏？刘大哥，怎么个疏法？”
“分！”刘老板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手指在桌面上用力一点，仿佛要钉下一颗钉子，“把菌棚从翰林农庄这锅大杂烩里，拎出来单干！”
“独立？单干？”郭律师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一亮，如同电路接通，捕捉到了瞬间关键节点。他迅速接话，语速快而清晰，“成立独立的菌业合作社或公司主体？以菌棚为核心资产，邀请赵全以技术、菌种、渠道等资源作价入股，形成新的股权结构。而原有的翰林农庄其他项目及股东权益，保持不变。这样……”他思路飞速运转，“既引入了赵全的核心价值，又最大程度规避了对原有股东权益的直接冲击。新主体与农庄之间可以形成上下游供应或场地租赁关系，实现切割中的协同。”
“对！就是这个意思！”刘老板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响，“菌棚是菌棚，农庄是农庄！菌棚这边，让赵师傅放开手脚施展他的神通，技术、菌种他说了算！农庄那边，蓝草还是掌舵的，于家两口子照样搞他的家具厂，两边该合作合作，该算账算账，亲兄弟明算账，清清楚楚！”
蓝草只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她一早晨、几乎让她窒息的巨石，“轰”地一声被这“分”字砸得粉碎！眼前豁然开朗。
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都发颤：“这……这法子好！太好了！菌棚独立了，赵全的技术就能百分百用上，不受别的掣肘！老书记他们也不用担心自家的份子被挤占，菌棚发展好了，反过来还能带动农庄，这是双赢啊！”他兴奋地看向郭律师，“郭姐夫，这样操作，法律上能行得通吗？章程、合同这些……”。
郭律师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那是一种难题，找到解法后的专业笃定：“操作层面完全可行。关键在于切割的清晰度：资产归属、人员关系、财务核算必须彻底理清。新主体的章程、与赵全的入股协议、以及与翰林农庄之间的关联交易协议，需要细致拟定，确保权、责、利、分明。”
郭律师看向刘老板，眼神中带着征询，“老刘，这方案，你拍不拍板？”
刘老板大手一挥，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容，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骤然放晴：“拍板！就这么干！蓝草，你现在就去请老书记和于家两口子过来。老郭，劳你费心，赶紧把这里头的道道儿，掰开了揉碎了，用他们能听懂的白话，好好讲清楚！咱们今天，就把这分家的大事，敲出个响动来！”
“确定要落实，就将财务魏大姐也叫来！将建菌棚的经费，买菌种，以及学习期间的那一万块，都整理出来，还有菌棚的现有资产及流动资产，算个清楚明白！”
“嗯！有道理，你先琢磨股权合同，我去请魏大姐！”
阳光已完全铺满了堂屋的地面，亮堂堂的，驱散了所有角落的阴霾。蓝草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脚步声在清晨的院子里踏出轻快而充满希望的节奏。
郭律师立刻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拿出纸笔，神情专注地开始梳理要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充满生机。刘老板重新坐回长凳上，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凉意入喉，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被新路径点燃的火焰。
窗外，石湾村在晨光中彻底苏醒，远处菌棚的轮廓在朝阳下清晰起来，仿佛一个独立而充满活力的崭新生命，正在薄雾中孕育生长。
老书记与于氏夫妇接到蓝草电话后，开上车风风火火的往石湾村赶。一进门，几人直奔主题。
“蓝丫头，你说有人以技术入股？说的是我那多年前的下属赵全吧！”
“是，老书记，于老师，你俩意见如何？”
老书记和于氏夫妇陷入沉思，郭姐夫见状只好自告奋勇分析！
当老书记听完郭律师分条缕析、深入浅出的解释，尤其是那句“菌棚归菌棚，农庄归农庄，您老的翰林招牌，谁也动不了分毫”时，他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然与宽慰的神色，手中的旱烟杆在桌角轻轻磕了磕，一声“嗯”从鼻腔里沉稳地发出，算是尘埃落定。
于氏夫妇起初听到“分”字还显不安，待明白自家在农庄的股权和份子纹丝不动，而菌棚独立壮大后只会给农庄带来更多活水，两人对视一眼，憨厚的笑容便如秋阳下舒展的菊花，在脸上层层绽放开来。
郭律师的笔尖在纸上疾走，勾勒着新章程的骨架。蓝草的目光则穿透窗棂，落向远处阳光下闪耀的菌棚。那曾经只是农庄附属的一角，如今被赋予独立的名字与奔涌的使命，即将在菌王技艺的浇灌下，抽枝散叶，成为石湾村地平线上崛起的新地标。
刘老板起身踱至门边，负手望向远方层叠的山峦。“分，非割裂，而是为了更深的凝聚。当每一股力量都在其最擅长的土壤里扎根生长，相互间的荫蔽与滋养，终将编织出比紧密捆绑更坚韧、也更辽阔的图景。那才是合作双赢！”
“没错，划分成独立的个体，我们就将菌棚前面的财产，利益都分割清楚，再重新分配股权！”
“好，那就这样决定吧！让郭律师起草好合同，魏大姐算好细账，就邀赵全来面谈吧！争取今天把合同签了！以后这菌类出棚就交给他了，精选的货不能断，品种可以逐步增加，如果精选吃不下了，那我们再另辟溪径！”
“那里要另辟蹊径哦！赵全的门道广的很，我还有人小建议哈，多给他百分之五股份！到底我们还是靠他吃饭！”
“我没意见！听蓝草的！”
“我也没意见！”
蓝草舒了口气，感觉菌丝在黑暗中静默蔓延，终将顶破板结的土层，石湾村的生机，就在这勇敢的“分”与智慧的“合”之间，找到了破土而出的缝隙，迎着光，向着阳蜿蜒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