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后院,“初级效率提升”buff如同一支无形的强效鸡血,被强行注入这濒临崩溃的生产线。新盘的两口土灶火舌吞吐,贪婪地舔舐着新购的大铁锅锅底,火光将忙碌的身影拉得奇形怪状,在斑驳的土墙上狂舞。新添的石磨在几个半大孩子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隆隆转动,粗粝的麦粒被碾磨成雪白的粉末,如同微型雪崩,哗啦啦倾泻进备料的大木盆里。捶打声、号子声、石磨滚动声、柴火爆裂声,汇成一片嘈杂却令人莫名心安的“搞钱”交响乐。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焦糊麦香,如同最硬核的定心丸,暂时压下了萦绕不散的焦虑。
日产量,终于在buff加持和拼命压榨下,艰难地爬升到了四百块出头。每一个灰黄色“城砖”的诞生,都像从死神手里抠出来一点时间。
暮色初临,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晕染着李家村。破庙刚送走最后一拨揣着“护国会员”收据、反复确认提货日期的乡亲,喧闹稍歇。李拾瘫坐在磨盘石后,背靠着冰凉的神像底座,感觉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他借着豆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核对摊在磨盘石上的账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产能是提了点,杯水车薪!
那五千块的目标,依旧如同矗立在云端的昆仑山,遥不可及!
更要命的是原料!粗麦粉、猪油、糖霜…这些“砖头”的基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消耗!众筹得来的一百多两银子,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啦流出去,换回一堆堆迅速消失的粮食和油脂。钱袋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那感觉,比钝刀子割肉还疼。
“店家,可还有那‘红烧牛肉面’?”
一个略带沙哑、异常熟悉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破庙门口响起。
李拾心头猛地一跳,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霍然抬头!
门槛外,暮色四合,勾勒出两个身影。
为首的老者,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肘部还打着同色补丁的粗布短褂,背着黯淡的天光,仿佛与这乡野暮色融为一体。正是微服私访的朱元璋!
然而,与上次不同。这次,他身侧半步之后,站着一位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上下,身量不高,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细棉布长裙,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得体。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仅用一根样式朴素、毫无纹饰的银簪固定。面容温婉慈和,眼角带着岁月沉淀的细纹,但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如同秋日沉静的湖水,此刻正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打量,温和地扫过破庙内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陈设。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刻意彰显什么,却自有一股沉静雍容的气度弥漫开来,瞬间让这破败的庙宇都显得…不那么寒酸了。
马皇后!
李拾心头狂震,如同擂鼓!他立刻压下翻腾的思绪,几乎是弹射起身,动作快而不显慌乱,对着门口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不过分卑微:“老丈…夫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他敏锐地捕捉到朱元璋眉宇间那一丝比上次更深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疲惫,以及马皇后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却挥之不去的忧虑。
朱元璋鼻腔里“唔”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已越过李拾,锐利地扫向后院那火光熊熊的灶台和堆叠的“砖块”轮廓。
李拾心领神会,立刻侧身引路:“那面…暂时缺货,让老丈失望了。不过,小店新近制了些行军干粮,两位贵人若不嫌弃粗陋,可愿尝尝鲜,指点一二?”
朱元璋没说话,算是默许。马皇后则对李拾温和地点点头,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拾引二人到庙中央那块充当会客区的青石板旁。拂去石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奉上两杯刚冲泡的、热气袅袅的粗茶——茶叶碎末漂浮,茶汤浑浊,实在简陋。他又转身,快步从角落里取来两块刚脱模不久、还带着灶膛余温和淡淡麦香的压缩饼干,双手奉上。
朱元璋依旧是那副“嘎嘣脆”的做派,浑不在意地接过,入手那沉甸甸的冰凉感让他眉头习惯性一挑,张嘴就要啃。
“重八。”马皇后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温润柔和,如同山涧清泉。她伸出保养得宜、却并不娇嫩的手,接过了李拾递来的另一块饼干。
她没有立刻下口。而是先将那块灰黄色的“砖块”托在掌心,凑近鼻端,秀气地嗅了嗅。那专注的神情,不像在检验军粮,倒像在品鉴新制的香料。然后,她才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棉帕,垫在饼干下,伸出两根手指,用修剪整齐的指甲,极其精准、极其优雅地,从边缘掰下指甲盖大小、几乎等量的一小角。
这一小角饼干,被她放入口中。她吃得很慢,双唇微抿,细嚼慢咽。黛眉先是微微蹙起,似乎在细细品味、或者说忍受那粗粝如砂砾般的口感在口腔中摩擦。但随着唾液的浸润,饼体软化,麦香、油脂香弥漫开来,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
“此物…”她终于咽下口中食物,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洞察本质的清晰,“饱腹感极强,且…极其耐储存。”她抬眼看向李拾,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审视力量,更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掌柜的,此饼既是军士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时的口粮,能否…再添一丝甜味?若能在其中融入少许果脯碎粒,或是些许饴糖…将士们于苦寒之地,筋疲力竭之时,口中能尝到一丝甘甜,于精神,亦是莫大的慰藉与提振。”
轰——!
李拾只觉得脑子里像被一道闪电劈开!甜味剂改良?!果干添加?!这不正是后世压缩饼干从“保命砖头”进化到“能量棒”的关键一步吗?!马皇后这一语,简直点破了未来五十年的发展路径!直击要害!
醍醐灌顶!李拾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来!他二话不说,几乎是扑到磨盘石旁,一把抄起记账的糙纸和那截烧焦的炭笔头,刷刷刷飞快记录,嘴里语无伦次:“夫人高见!字字珠玑!小子…小子受教了!甜味…果干…对对对!必须加!草民记下了!必当竭尽全力尝试改良!谢夫人指点!”
就在这时,朱元璋已经嘎嘣嘎嘣啃完了半块饼干,又灌了一大口粗茶,将那剩下的半块紧紧握在掌心,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冰冷坚硬的棱角。那触感,仿佛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最沉重、浸透了血与冰的记忆。
他抬起头。
那双惯常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几乎能将人灵魂压垮的疲惫与忧虑。那不再是帝王的审视,而是一个老兵、一个父亲,面对无尽牺牲时的无力与痛楚。
“此物…确能扛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磨砺的胸腔里艰难挤出,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咱…见过太多…太多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破庙的土墙,看到了那遥远的、风雪肆虐的边关。
“塞外的风…那真不是风…是刀子!刮在脸上,皮肉都像要被片下来!粮车…陷在齐腰深的雪窝子里…动弹不得…一耽搁,就是几天几夜!”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压抑,“前头的兵…饿得眼珠子都绿了…冒着刀子似的风出去找食…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冻硬的马腿…就那么…就那么用刀刮着…啃生肉…带着冰碴子往下咽…咽不下去…就硬塞…塞得喉咙里都是血沫子…”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眼中血丝密布,“最后倒下去…身上插着鞑子的箭…刀口翻卷…可肚子里…是空的!空的啊!活活饿死的!比刀砍死…还他娘的憋屈!”
破庙内,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穿堂风吹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在朱元璋那沟壑纵横、写满风霜与铁血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马皇后无声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丈夫放在膝上、那青筋虬结、指节粗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温暖与力量,在无声中传递。
躲在神像阴影里的李小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忘了,小脸煞白。
一股无形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力,混合着朱元璋身上散发出的铁血、悲怆、以及那关乎万千将士性命的焦虑,如同实质的铅块,轰然压在李拾瘦削的肩头!那不是商机的压力,那是家国大义!是万千枯骨无声的呐喊!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迎着皇帝那双承载着尸山血海和无尽重托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待,更有一种不容推卸、关乎国运与生死的托付!
李拾猛地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息如同带着冰碴和铁锈味,狠狠灌入肺腑,刮得生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他知道,此刻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刻上历史的石碑,关乎着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
他猛地挺直了脊梁!那单薄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灌注了钢铁!他推开磨盘石上的账册,站直身体,目光如炬,毫不退缩地迎向朱元璋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破庙中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陛下!” 他第一次,清晰地点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朱元璋眼皮猛地一跳!锐光乍现!马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凝重。
“若给草民一月时间!”李拾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狠狠钉在磨盘石上!他猛地抬手,手臂如同标枪,直指后院那火光熊熊的灶台,指向堆积如山的木模,指向这破庙内外所有被压榨到极限的“生产线”!
“打通原料命脉!广布工坊,日夜不息!协调转运,畅通无阻!” 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草民,李拾!于此立下军令状!”
“一月之内——”
“当解九边粮草转运之困——一成!”
“一成?” 朱元璋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前倾!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崩塌般的恐怖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破庙的每一寸空间!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铁板!他那双眼睛死死锁定李拾,里面燃烧着审视的火焰和一种近乎残酷的逼问:“小子!军中无戏言!你可知这一成,是多少张等着吃饭的嘴?是多少条扛着刀枪、站在风雪里的命?!”
“以大同、宣府两镇今秋守军之数计!” 李拾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反而更加高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草民所供‘行军饼’,可保其一成军士,十日口粮无虞!十日!省下的粮秣,可救沿途饥民!省下的运力,可送更多刀箭!若有半分虚言——” 他猛地一掌拍在磨盘石上,震得茶碗嗡嗡作响,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甘受军法!千刀万剐!九族同罪!”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后院那一直未停歇的捶打声、号子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无形的威压和掷地有声的誓言所震慑,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只有灶膛里,一块新添的干柴不堪重负般,“噼啪”一声爆裂开来,溅起几点火星,如同垂死挣扎的叹息。
朱元璋死死盯着李拾!
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怀疑、审视、权衡,还有一丝被这疯狂赌注所点燃的、属于帝王的决断之火!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尘埃都停止了飘动。
许久,久到那豆大的灯芯“啪”地爆出一个刺眼的灯花。
朱元璋才缓缓地、缓缓地靠回了冰冷的石凳。他从鼻腔里,重重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意味地哼了一声:
“好!”
一个字,千钧重!
“咱就给你一月!”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拿起磨盘石上自己啃剩下的那半块压缩饼干,看也没看,随手揣进怀里,仿佛那不是干粮,而是一块沉重的试金石。
他转向马皇后,声音低沉:“走吧。”
马皇后随之起身,对李拾微微颔首。那目光里,已无初时的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赞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年轻人即将背负起泼天重担的鼓励与担忧。
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步履沉稳,融入了门外那愈发浓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破庙内,摇曳的灯火,和一片近乎真空的死寂。
李拾站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缓缓地、机械地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
掌心,是那张记录马皇后改良建议的糙纸。纸面已被汗水完全濡湿,变得皱皱巴巴。炭笔写下的“甜味”、“果干”几个字,边缘已经模糊晕开,像几团挣扎的墨影。而在纸的最下方,是他刚才心神激荡、无意识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四个字,墨迹深陷,力透纸背,仿佛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九边粮草,一成之诺!**
磨盘石上,朱元璋刚才喝过茶的粗瓷碗旁,散落着几点细碎的、毫不起眼的饼干渣。
旁边,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泥土痕迹的指印,深深地印在冰冷的石面上。
指印粗大,骨节分明,边缘带着长期握持重物留下的老茧轮廓,如同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封印,压在那张写着军令状的糙纸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