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京师日报社那栋三层砖楼里，已然灯火通明，活像一头躁动不安、吞云吐雾的钢铁巨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油墨味儿、新纸张的草木清香，还有一股子熬夜熬出来的、提神药茶混合着汗馊气的复杂味道。
地下工坊深处，那台被工匠们敬畏地称为“吞金兽”的巨型活字印刷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黄铜滚筒如同不知疲倦的巨轮，在复杂杠杆和蒸汽推杆的驱动下，沉重地、有节奏地碾压而过。每一次碾压，下方排列整齐的铅字矩阵便将墨汁狠狠摁在飞速通过的纸页上。
但今天的纸，不一样。
它们并非普通的素白竹纸，而是一种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的、泛着柔和暖金色泽的特制纸张！阳光透过高窗，偶然落在刚印好的纸页上，那墨黑的字迹仿佛悬浮在一片流动的金沙之上，贵气逼人，晃得人眼晕。金粉！这纸张里掺了货真价实的金粉！每一次滚筒抬起，带起的微风都卷起细碎的金尘，在工坊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微小的精灵在飞舞。
柳如是就站在这台“吞金兽”旁边。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利落的湖蓝色棉布工装，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唯独鬓角斜簪着一朵与这工业场景格格不入的小玩意儿——一只用黑白两色羊绒精心扎成、憨态可掬的熊猫头！圆滚滚的耳朵，黑眼圈，小鼻头，惟妙惟肖。这是她今早出门时，街口那个卖绒花的小姑娘硬塞给她的“会员限定版”，说是庆祝日报市值核算。
她手里捏着刚下线的、还带着滚烫余温和浓烈油墨香气的头版样张，秀气的眉头却紧紧锁着。白皙的指尖在一处特意留出的巨大空白上反复摩挲，那里本该印上一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柳主编！不能再拖了！”一个穿着油布围裙、满脸焦虑的排版工头凑过来，声音嘶哑，“天快亮了！外头几百号报童都候着呢！这头版留这么大一块白，跟人脸上留个大疤瘌似的，怎么卖啊？咱印好的金粉纸可都堆成山了！”
柳如是头也没抬，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刺眼的空白，声音清冷得像初冬的溪水：“等。户部的最终核算数没到，一个字都不能印。印错了，这金粉纸就不是金沙，是能淹死人的金沙河。”她鬓角那只熊猫绒花随着她微微摇头的动作，黑眼圈似乎也透着股执拗。
工头被噎得直翻白眼，却不敢再吱声。谁不知道这位柳主编看着温婉，手腕却硬得很，背后还站着那位能把天捅个窟窿的李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蟹壳青。工坊里只剩下印刷机单调而沉重的轰鸣，像一头焦躁巨兽的心跳。每一秒都如同钝刀子割肉。
突然！
“砰——哗啦！！！”
工坊通往地面的厚重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一个穿着户部低级皂隶服色、须发皆白、跑得帽子都歪到了后脑勺的老吏，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般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见了鬼似的茫然！他脚步踉跄，几乎是扑爬着冲到了印刷机旁，连气都顾不上喘匀，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柳如是猛地转身，一步跨到他面前：“数呢？！”
老吏被她清冷的眼神一激，如同被针扎了一般，浑身一个激灵！他张大了嘴，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不成调的数字：
“三…三…三…”
他“三”了半天，后面那个字却卡在喉咙里，死活蹦不出来，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小溪般往下淌。
“三百？”旁边有人下意识地小声嘀咕。
“噗！”老吏像是被这个数字羞辱了，猛地喷出一口带着浓重旱烟味儿的唾沫星子，脸憋成了猪肝色，双手疯狂地比划着，仿佛要抓住那个庞大的数字实体。
“三百零七！”他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劈叉得如同公鸭嘶鸣，随即又猛地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魂飞魄散的哭腔，“是万两！银子！白银三百零七万两啊——！！！”
“哐当！”
老吏吼完，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腿一软，直挺挺地撞在了旁边一个堆满墨块的矮桌上！一盒刚开封、粘稠如漆的上等松烟墨被撞得飞起，乌黑的墨汁如同失控的黑龙，泼洒而出，瞬间将矮桌、地面，连同老吏的半截袍子，染得一片狼藉！
但此刻，没人顾得上这惨烈的墨台事故。
整个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印刷机还在无知无觉地轰鸣。
三百零七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像一颗烧红的炮弹，狠狠砸进了每个人的脑海，炸得一片空白！连见惯了风浪的柳如是，拿着样张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尖瞬间失去了血色。
“快！”柳如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破音，瞬间撕破了死寂，“填数！头版！立刻！马上！印！！！”
早已准备多时的排版工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瞬间扑向铅字架！巨大的、由特制铅合金浇铸而成的“叁佰零柒万两”数字模块被飞快地嵌入那片留白之中！
“吞金兽”发出更加亢奋的咆哮！滚筒再次沉重地碾压而下！
当第一张完整的、带着滚烫温度和湿漉漉油墨香气的头版金粉报被机械臂吐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凑了过去。
只见那泛着暖金光泽的纸面上，最上方是硕大无朋、力透纸背的狂草标题：
京师日报市值核算终定！
叁佰零柒万两！
就在那惊世骇俗的数字下方，副标题的位置，朱砂淋漓，红得刺眼，如同刚刚泼洒上去的鲜血：
——此值，足抵大明两岁盐税之入！
然而，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众人被这朱砂数字冲击得头晕目眩之时，印刷机滚筒上沾染的、刚才泼洒出的些许金粉微粒，在巨大的压力下，竟有一部分被神奇地挤压、聚拢到了那个巨大的“市”字中央！
细碎的金粉，在湿漉漉的墨迹和纸张特殊的纹理作用下，并未散开，反而诡异地凝聚、勾勒出了一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熊猫侧脸轮廓！圆耳朵，黑眼圈，小鼻头，惟妙惟肖！它就那么突兀又和谐地镶嵌在“市”字的正中心，仿佛一只睥睨天下的金色貔貅，蹲在了金山之巅！在周围朱砂数字的血色映衬下，这金粉熊猫竟透出一股子荒诞又霸道的财神爷气质！
柳如是看着那金粉熊猫，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那只黑白绒花熊猫，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快！加印！十万份！不！二十万份！”她猛地挥手，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让所有报童！立刻！上街！”
卯时三刻，正阳门外。
天色刚蒙蒙亮，但这座大明的国门内外，却已彻底沸腾！
“卖报！卖报！惊天动地头版头条！京师日报市值顶两年盐税啦！”
“金粉报纸！限量发售！买一份沾财气咯！”
“快看！那‘市’字里有只金貔貅！买报能招财进宝啊！”
几十个衣衫褴褛、却如同打了鸡血般的报童，挥舞着手中那泛着诱人金光的报纸，像一群灵活的小泥鳅，在人头攒动的缝隙里疯狂穿梭、嘶吼！他们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夜未眠的亢奋，将那个如同神话般的数字和“金貔貅”的传说，狠狠砸进每一个早起市民的耳朵里。
“啥？多少？三百零七万两？”
“我的老天爷！顶两年盐税？这…这报纸是金子打的吗？”
“金粉！真是金粉纸！快！给我一份！”
“别挤！别挤！老子先来的！”
人群，如同被投入了滚烫油锅的活鱼，瞬间炸开了！起初只是好奇的围观，紧接着是难以置信的惊呼，最后彻底演变成一场席卷整个正阳门大街的、歇斯底里的哄抢狂潮！
穿着绸缎的员外、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菜篮的大娘、摇着折扇的酸秀才…所有身份、所有阶层的人，都被那个天文数字和“金貔貅”的传说刺激得双目赤红！他们像疯了一样扑向报童！铜钱、碎银子、甚至整锭的银元宝在空中乱飞！只为抢到一份沾着“财气”的金粉报！
街道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交通完全瘫痪！叫骂声、哭喊声、报童兴奋的尖叫声、铜钱落地的叮当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洪流，几乎要掀翻两旁的店铺屋顶！
“让开！都他娘的给本官让开！反了！反了天了！”
一顶代表着朝廷威严、装饰着青呢轿围的官轿，可怜巴巴地被裹挟在疯狂的人潮中，如同惊涛骇浪里的一叶破舟，左摇右晃，颠簸欲倾。轿帘被掀开一角，露出巡城御史王大人那张因惊恐和愤怒而扭曲的胖脸。他声嘶力竭地呵斥着，试图维持秩序，可他的声音在这股全民狂欢的洪流里，微弱得如同蚊蚋。
“大人！顶…顶不住了！”轿夫脸都吓白了，拼命想稳住轿子。
话音未落！
“轰隆！”
一股巨大的、由几十个抢报心切壮汉形成的推力，如同失控的野牛群，狠狠撞在了轿子侧面！
“哎哟——！”
“咔嚓！”
在巡城御史王大人杀猪般的惨叫声和轿夫绝望的惊呼声中，那顶可怜的青呢官轿，竟被这股蛮力硬生生地撞离了地面！打着旋儿，如同被顽童丢弃的破玩具，“哐当”一声巨响，四仰八叉地摔在了街边一家绸缎庄低矮的门房屋檐上！轿顶戳穿了瓦片，两条轿杠滑稽地耷拉下来，王大人惊魂未定、官帽歪斜的脑袋，从撞破的轿帘里探出来，正对着下面疯狂抢报的人群，场面荒诞至极。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巡城御史大人挂在房檐上思考人生之时——
“呜——！！！”
一阵低沉雄浑、如同巨鲸长鸣的汽笛声，猛地从正阳门大街最繁华路段的半空中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京师日报社旗舰店那三层楼高的巨大露台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排造型奇特、如同巨型莲蓬头的黄铜喇叭！喇叭口正对着下方混乱的街道。
紧接着，更令人疯狂的一幕上演了！
“哗啦啦啦啦——！！！”
如同天河决堤！如同金雨倾盆！
无数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钱，从那巨大的黄铜喇叭口中，如同瀑布般疯狂地倾泻而下！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形成了一道壮观无比、璀璨夺目的金色洪流！
“钱！是钱！”
“天上掉钱了！快抢啊！”
“我的！都是我的！”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疯狂、更加失去理智的嚎叫！人群彻底疯了！无数双手伸向天空，无数身体扑向那落下的钱雨！
然而，当第一把铜钱被人抓到手里时，兴奋的狂叫却变成了惊愕的吸气！
“咦？这钱…这钱孔里…有东西？！”
只见那每一枚倾泻而下的铜钱，那方方正正的孔方兄中心，竟都严丝合缝地镶嵌着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的透明晶片！晶片之上，用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微雕工艺，烙印着几个字：
京师日报·壹股
凭此契可于柜坊兑付年度分红
股契！微缩的股契！
这哪里是普通的铜钱雨？这分明是一场裹挟着股权凭证、象征着未来财富的、真正的“资本”暴雨！每一枚铜钱，都是一颗蕴含巨大财富能量的种子！
人群的疯狂，瞬间被点燃到了极致！不再是单纯的哄抢，而是一种对“未来钱景”的狂热追逐！无数人趴在地上，如同淘金者般在泥泞中摸索，只为找到一枚带着“壹股”凭证的“金种子”！
当喧嚣散尽，夜幕重新笼罩京师。
李拾独自坐在他那间堆满了各种图纸和模型的书房里，面前悬浮着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光幕。光幕上，代表《京师日报》读者活跃度的数据流如同沸腾的金色岩浆，疯狂地向上飙升！
突然，光幕中央猛地弹出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金色算盘珠子组成的、不断旋转膨胀的提示框，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
系统提示：
《京师日报》市值公布引发‘财富效应’狂潮！
读者情绪指数：mAx（极度狂热）！
打赏功能转化率实时统计：300%！
（注：超出系统预期模型上限！警告：实体货币兑付通道即将过载！）
300%？
李拾看着那刺目的、还在不断跳动的金色数字，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这数字，意味着狂热的人们不仅把兜里的现钱打赏了个精光，甚至可能连压箱底的棺材本、老婆本都提前预支了，还远远不够表达他们此刻的“爱意”和“投资热情”。
他起身，推开书房厚重的隔音门，走向旁边临时充当“打赏兑付中心”的巨大账房。
刚推开账房那扇包着铁皮的大门——
“哗啦…哗啦…咚！”
一股混杂着铜锈、银腥和纸张霉味的、极其浓烈的金属气息，混合着沉闷的物体撞击声，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李拾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眼前的景象，饶是以他的定力，瞳孔也微微收缩了一下。
只见这间足以容纳上百人同时办公的巨大账房，此刻已完全被淹没！
淹没在由无数麻袋组成的、一座座连绵起伏、几乎顶到房梁的“山峦”之中！
这些麻袋，全都鼓胀得如同即将临盆的河豚！粗糙的麻布被撑得油光发亮，隐约能看到里面黄澄澄的铜钱、白花花的银锭、甚至还有成卷成卷的宝钞（虽然这玩意儿在狂热群众眼里可能不如铜钱实在）的形状！它们被胡乱地堆叠在一起，相互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地上早已看不到原本的青砖地面，只有从麻袋缝隙里溢流出来、铺了厚厚一层的散碎铜钱和银角子，人踩上去，如同踩在金属的沙滩上。
几个负责清点的小伙计，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在这些钱山钱海中艰难地“游泳”。一个瘦小的伙计，上半身几乎被埋在一个刚刚崩裂开线的麻袋里，只露出两条腿在外面徒劳地蹬踹着。另一个稍壮实点的，正试图用一把铁锹，把一堆从麻袋口滑落、堆积如小丘的铜钱铲进旁边一个更大的空筐里，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东…东家！”那个被埋在麻袋里的小伙计终于挣扎着把脑袋拔了出来，顶着一头的铜锈和灰尘，脸上带着一种被巨大财富砸懵了的、近乎崩溃的表情，哭丧着脸喊道，“不行了！真不行了！这钱…这钱太多了！库房早塞爆了！外头还在源源不断往这儿运！咱们这几个人，就是不吃不喝点一年也点不完啊！”
他看着李拾，眼神绝望中又带着一丝天真的希冀，突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东家！您说…这么多兑付不完的打赏钱…堆着也是堆着…生锈也是生锈…能不能…能不能直接熔了…”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光，仿佛找到了解决天量财富的唯一出路，“…熔了去铸铁轨啊？！反正…反正咱修铁路不是正缺好铁嘛！”
熔钱铸铁轨？
李拾的目光扫过这满屋堆积如山、象征着狂热与混乱的金属洪流，再看向小伙计那被铜钱硌得通红、却闪烁着异样光芒的脸。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气味，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铜臭。
他没有回答。
只是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深、意味不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