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色打赏
午夜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霓虹是它鳞甲上渗出的血光。林见远租用的共享办公室位于城中村边缘的旧写字楼顶层，窗外“鑫盛殡葬”的LEd灯牌红光刺眼，将室内染上一层病态的暗红。他灌下今晚第三杯速溶咖啡，劣质香精混着苦味在舌根蔓延，像咽下某种未燃尽的灰烬。屏幕上，网红“甜心可可”的直播录像无声播放——正是三小时前猝死的女孩。倒下的瞬间，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凝固成空洞的镜头，瞳孔深处，一点不易察觉的幽暗反光隐约勾勒出某个包厢门牌的轮廓。
林见远拖动进度条，画面卡在可可倒下前最后半秒。他猛地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触到冰冷的显示器。那点幽暗的反光在瞳孔深处放大、扭曲，终于清晰——是“VIp-03”烫金门牌的倒影，门牌边缘一道细微的划痕，竟与城中村纵火案现场遗留的金属碎屑形状惊人吻合！他抓起桌上那份皱巴巴的现场痕检报告复印件，指尖划过照片上那片扭曲的钛合金残片，再对比屏幕上的倒影划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叫可可的女孩，她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成了无声记录罪恶的镜头。
“咔哒。”
办公室老旧的木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雨前湿重的土腥味灌入。刑警陈克非站在门口，深蓝制服被窗外红光切割出冷硬的轮廓。他没打伞，肩头洇湿一片深色，几缕湿发贴在额角，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
“林大记者，”陈克非的声音带着室外夜雨的寒气，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林见远屏幕上定格的死亡瞬间，“深更半夜不睡觉，对着死人直播下饭？”
林见远没回头，指尖敲了敲屏幕：“陈警官，看看这个。VIp-03包厢门牌倒影，边缘这道划痕，眼熟吗？” 他调出痕检报告的照片，两张图并排显示在屏幕上。
陈克非的视线在屏幕和报告间快速移动，刑警的锐利瞬间取代了疲惫。他几步上前，俯身细看，湿漉漉的制服袖口蹭过林见远的手臂，留下冰凉的潮气。他掏出自己的警务通，快速翻出内部系统里的高分辨率现场碎片照片，放大对比。
“材质吻合，变形角度也一致。”陈克非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冷硬，“是同一块碎片崩出来的茬口。见鬼，这破夜场跟纵火案有勾连？”
“不是有勾连，”林见远调出直播后台的原始数据流，密密麻麻的代码瀑布般滚过屏幕，“是直接参与。” 他敲击键盘，过滤掉喧嚣的弹幕和普通打赏，一串醒目的“黑钻打赏”记录被单独提取、放大。打赏者Id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666。
“用户666，”林见远指着屏幕，“从开播到可可倒下，每隔二十三分钟打赏一次，金额固定666元。像他妈上发条的机器。” 时间戳在屏幕上精准排列，如同某种残酷的倒计时。
陈克非眉头拧紧：“精确到秒？”
“精确到毫秒。”林见远拖动着时间轴，将最后一次打赏的时间戳与可可倒下瞬间的生理监测数据并列。代表心率的绿色曲线在那一刻骤然飙升，如同垂死挣扎的陡峭山峰，随即断崖式下跌，归为一条绝望的直线。“看这里，”林见远用光标点中峰顶，“最后一次666打赏进入系统的时间，与可可心率达到峰值、肾上腺素最后一次疯狂分泌的时间——完全重叠，误差在毫秒级。”
他顿了顿，声音在寂静的午夜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不是打赏，陈克非。这像…某种信号。一个启动死亡开关的信号。”
陈克非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瞬。他猛地直起身，从湿透的制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封在透明证物袋里的手机——可可的遗物。屏幕已经碎裂，蛛网般的裂痕下，最后通话记录的页面被定格。一个没有备注、没有归属地的“未知宗教号码”，通话时长：17秒。通话结束的时间，与666的最后一次打赏、与可可心率的峰值，分毫不差。
“十七秒，”陈克非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手指用力捏着证物袋，指节发白，“足够念一段咒语，或者…下达一个指令。”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霓虹灯牌的红光在扭曲的水流中晕染开来，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流血。办公室顶灯接触不良，随着远处隐隐的雷声，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每一次灯光熄灭又亮起的瞬间，屏幕上666那串冰冷的打赏记录，都像黑暗中睁开的恶魔之眼。
林见远起身走到窗边，冰冷的雨水仿佛隔着玻璃也能渗入肌肤。他望着楼下被暴雨冲刷的、依旧闪烁着廉价霓虹的“夜莺”夜总会招牌。可可的瞳孔深处，那个VIp包厢的倒影，就在那栋建筑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意识的混沌：666的打赏，那精准到毫秒的死亡同步，是否就是某种扭曲仪式的“献祭确认”？金钱的数字跳动间，一个鲜活的生命被当成了交易的筹码。
“陈克非，”林见远没有回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冷静，“我需要进那个包厢。VIp-03。”
陈克非走到他旁边，同样望着雨幕中的霓虹招牌，雨水在他肩章上汇成细流。“那地方现在比蜂窝煤窟窿还严实，水泼不进。老板姓吴，吴锋，道上叫‘铁拳’，以前打地下黑拳的，现在是永泰集团保安部的头号疯狗。警觉性高得吓人，疑心病晚期。”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刑警特有的审慎，“硬闯？除非你想明天社会版头条是‘知名记者夜总会离奇坠楼’。”
林见远扯了扯嘴角：“硬闯是你们警察的保留节目。我的办法…比较数字化。” 他走回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复杂的代码窗口层层叠叠打开，他正利用一个深伪技术工具，将自己的脸实时替换到一段早已准备好的、某位神秘富豪（自然是虚构的身份）的视频资料上。视频里，“富豪”语调傲慢地要求预订VIp-03包厢，并指名要“甜心可可”作陪——时间就定在可可猝死前一周。
“伪造身份，伪造需求，”林见远解释着，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只要他们的预订系统有记录，就能钓出预订信息，甚至可能…钓出那个包厢的专属密钥片段。这叫数据钓鱼。”
陈克非看着屏幕上那个由代码生成的、气质阴鸷的虚拟富豪顶着林见远的脸说话，表情古怪地哼了一声：“你们文化人，玩阴的比我们动拳头还狠。”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职业性的幸灾乐祸，“不过，你这张脸要是被吴锋那头疯狗认出来，明天头条估计是‘记者乔装富豪深入虎穴，惨遭识破痛殴致死’。”
“所以我需要一点…物理层面的保险。”林见远保存好深伪视频，点开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几张高倍变焦拍摄的照片，主角是夜莺夜总会后巷——一个隐蔽的垃圾倾倒点。照片里，几个沾满油污和不明污迹的黑色垃圾袋旁，散落着一些被踩扁的烟盒、空酒瓶，以及几张被撕碎的、印有复杂几何图案的硬质卡片碎片。
“这是…”陈克非凑近细看，刑警的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异常。
“夜莺后巷的‘宝藏’，”林见远放大其中一张碎片照片，那图案的一角，赫然有一个微小的、类似三足鸟爪印的压痕，“我猜是某种门禁卡或者身份识别卡的残片。我的人蹲了三个晚上，才从清洁工运走的垃圾里翻出这点‘料’。上面的图案，跟纵火案现场墙上那个烧剩下的鬼画符，神韵相通。” 他调出之前的三足鸟图腾照片进行对比，虽然残缺，但那种扭曲、诡异的线条风格如出一辙。
陈克非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了几张清晰的碎片照片。“材质像是某种复合材料，带加密芯片的那种。这玩意儿能复原？或者…能反推出完整的密钥信息？”
“理论上，只要有足够多的碎片样本，分析其材质、印刷电路残留和加密芯片可能的型号，再结合深伪视频钓出来的预订记录…”林见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在计算某种概率，“有机会拼凑出进入那扇门的‘钥匙’。至少，能搞到一张进入后巷垃圾场的‘通行证’。”
他话音未落，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新邮件提示。发件人是一个乱码般的地址。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
数据很烫，当心焚身。666在看着你。
没有附件，没有落款。冰冷的文字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林见远的神经末梢。666！那个死亡打赏的Id！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和头顶灯管接触不良发出的滋滋电流声。每一次闪烁，都像一次无声的恫吓。
陈克非反应极快，一把推开林见远，自己占据了电脑前的位置，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调出网络流量监控。“追踪不到源头，跳板套跳板，最后消失在公海Ip池里。”他眉头紧锁，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邮件界面每一个像素，“纯粹的警告。他们知道你查到666了，知道你盯上了VIp-03。”
林见远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雨水带来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入皮肤。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爬升。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此强烈，仿佛黑暗中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这城市无边的雨幕，牢牢锁定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666不再是一个冰冷的Id，它成了一个具象化的、充满恶意的幽灵，徘徊在数据与现实交织的阴影里。
“他们当然知道。”林见远的声音有些发干，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到可可直播录像的定帧画面上。女孩空洞的瞳孔，那个倒映的VIp-03门牌，像黑暗中的灯塔，也像深渊的入口。“我们找到了门牌，他们自然就看到了开门的钥匙。这警告…反而证明方向没错。”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雨腥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压下那丝心悸。“这包厢，非进不可了。无论是为了可可，还是为了那场大火里被烧掉的‘真相’。”
陈克非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警用甩棍冰冷的金属柄。他看着屏幕上可可凝固的年轻脸庞，又看看那封带着死亡气息的匿名邮件，最后目光落在林见远疲惫却异常坚定的侧脸上。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雨幕，瞬间照亮陈克非眼中翻腾的戾气与刑警特有的、见不得光的执着。几秒钟后，震耳欲聋的雷声才滚滚而来，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搞门禁卡的事，我来想办法。”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压过了雷声的余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至于‘铁拳’吴锋和他那群疯狗…”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拍了拍腰间的警械，“只要他们敢伸爪子，我就有办法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袭警。”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刺向林见远，“但林见远，你给老子记住，别逞能。你的活儿是把那些见不得光的数字链条挖出来，摆在太阳底下晒！剩下的脏活，”他拇指用力擦过警徽边缘，留下清晰的水痕，“归我们。”
林见远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幽幽的蓝光再次笼罩了他。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无边夜雨，窗内是键盘敲击的单调回响。可可瞳孔深处的那一点倒影，VIp-03那扇紧闭的门，像一个冰冷的坐标，牢牢钉在他意识的中心。
他点开深伪工具，开始精细调整那个虚拟富豪的面部特征，力求天衣无缝。数据的世界是他熟悉的战场，代码是他的武器。然而，当指尖掠过屏幕上可可那失去生气的脸庞时，一种沉甸甸的窒息感还是攫住了他。那些精准如手术刀般的打赏记录，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心跳的挣扎与寂灭。
他需要答案。需要知道666是谁，需要知道那十七秒的电话里说了什么，需要知道VIp-03包厢里藏着怎样肮脏的秘密，需要知道那三足鸟的图腾，为何总是出现在毁灭与死亡的现场。这不仅仅是为了真相，更是为了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再也无法发声的生命。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城市的罪恶与污垢。在这间被霓虹和雨水包围的简陋办公室里，一场在数据与现实边缘的无声猎杀，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猎手与猎物的界限，在666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注视下，正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