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马蹄声碎。
左丰趴在马背上,整个人随着颠簸起伏,像是一袋快要散架的骨头。
他不敢停。
只要一闭眼,那个站在邺城州牧府大堂里,满脸杀气的袁基就会浮现在眼前。
还有那三个字。
清君侧。
这可跟朝堂上打嘴炮的大臣不一样,人家袁基是真有兵的!
“驾!驾!快点!再快点!”
左丰嘶哑地吼着,鞭子雨点般落在马臀上,皮开肉绽。
随行的小黄门早就掉队了,他顾不上。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洛阳,找张侯爷!
只有张让能救他。
或者说,只有让张让知道这天塌地陷的消息,大家才能一起想办法活下去。
怀里那本硬邦邦的册子,硌得他胸口生疼。
……
洛阳,张让府邸。
夜色深沉,这座平日里灯火通明的豪宅,此刻却显得有些阴森。
密室之内,檀香袅袅。
张让并没有睡。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锦袍,半躺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如意。
但这玉如意再凉,也压不住他心头的燥热。
最近局势太乱了。
何进那个屠夫虽然被罢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园八校尉里还有不少人向着他。
而且,皇帝最近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
“侯爷……侯爷!”
密室的暗门被猛地推开。
张让眉头一皱,正要发火,却看见左丰跌跌撞撞地滚了进来。
真的是滚进来的。
左丰浑身是泥,官服早就被汗水和尘土浸透,发髻散乱,活像个逃难的乞丐。
“左丰?”
张让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怎么搞成这副德行?袁基呢?带回来了吗?”
“侯爷……完了……全完了!”
左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张让脚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得鼻涕眼泪横流。
“袁基……袁基反了!”
“他要清君侧!他要杀进洛阳,把咱们全都剁碎了喂狗啊!”
张让手中的玉如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将左丰踹开。
“慌什么!”
张让厉声喝道:“天塌不下来!他袁基敢造反?他拿什么造反?冀州那点兵马能打下皇城?”
“不……不是兵马的事……”
左丰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已经被汗水浸湿、变得皱皱巴巴的册子。
“侯爷……您看……您看看这个……”
张让狐疑地接过册子。
封面上,四个大字——《天尊降凡》。
“这是什么鬼东西?”
张让翻开第一页。
没看懂。
又翻了几页。
直到翻到那一页。
那一幅画。
黑衣剑客,手提人头,背景是皇宫。
配文:史阿刺皇子,以命换命。
张让的视线凝固了。
密室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干。
左丰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听到张让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那是风箱拉动的声音。
“这是……哪来的?”
良久,张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干涩得像是在嚼沙子。
“邺城……到处都是……”
左丰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哭腔:“袁基说……这是太平道印的,一天能印几千本……现在恐怕已经传遍冀州了……”
“而且……而且他说,很快就会传到洛阳……”
“他还说……史阿是您的人……”
啪!
张让猛地合上书册,力道之大,竟将那劣质的纸张直接拍破。
他的脸色,从苍白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
毒。
太毒了。
这分明就是把他张让架在火上烤!
史阿刺杀皇子。
这是事实。
史阿是他张让养的狗。
这也是事实。
只要这本书流进洛阳,流到那帮自诩清流的士大夫手里,流到何进那个屠夫手里……
甚至,流到皇帝手里。
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
只要有一点点怀疑,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因为那是皇子!是皇帝的亲儿子!
哪怕皇帝再宠信他,在杀子之仇面前,那点宠信连个屁都不是!
“呵……呵呵……”
张让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尖锐刺耳,在这密室里回荡,听得左丰头皮发麻。
“好手段……好手段啊!”
“袁基……张角……”
“这是要把咱家往绝路上逼啊!”
张让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步子越来越快,袍袖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
他是个聪明人。
绝顶聪明。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这局棋,是个死局。
解释?
没法解释。
难道跟皇帝说,史阿是为了救弟弟才杀皇子的?
谁信?
就算皇帝信了,那帮大臣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把他张让撕成碎片!
“侯爷……咱们……咱们怎么办?”
左丰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咱们去求陛下?咱们主动认错?就说咱们不知道史阿这事儿……”
“蠢货!”
张让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死死盯着左丰,眼神阴毒得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
“认错?”
“你去跟一头老虎认错试试?看它吃不吃你!”
“陛下现在正愁没地方撒气,正愁怎么安抚那帮士族和武将!”
“咱们送上门去,正好给他当了替罪羊!”
张让走到烛台前,看着那跳动的火苗,眼底映出一片疯狂的红色。
“想活命……”
“只有一条路。”
他转过身,看着左丰,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书,绝不能让陛下看见。”
左丰愣了一下:“可是……这书几千本几万本地印,怎么可能拦得住?早晚会传进宫里的……”
“是啊,拦不住。”
张让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声音变得轻柔无比,却让人如坠冰窟。
“死人,是看不见书的。”
左丰浑身一震,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侯……侯爷……您是说……”
他不敢说下去。
那个念头太疯狂,太可怕,甚至超出了他这个太监的想象极限。
“你说,如果陛下突然‘龙驭宾天’了……”
“那这洛阳城里,谁说了算?”
左丰浑身颤抖,牙齿打架:“是……是协皇子……不,是董太后……还有您……”
“没错。”
张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只要陛下死了,立协皇子为帝。”
“咱们就是拥立新君的功臣!”
“到时候,太后听咱们的,小皇帝听咱们的。”
“区区史阿背主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杀皇子的是史阿,又不是我张让。”
“谁敢攀扯上咱,咱就让谁死!”
他猛地攥紧瓷瓶,指节发白。
“只有皇帝死了,咱们才能活!”
“只有这一条路!”
左丰瘫软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张侯爷,他知道,天,真的要塌了。
但他没得选。
上了这条船,要么一起乘风破浪,要么一起粉身碎骨。
“侯爷……”
左丰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重重地磕了个头。
“奴婢……听您的!”
“您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