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年在陈山河家的炕上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李杏枝端汤送水,擦洗翻身,伺候得比亲闺女还周到。陈山河一有空也守在旁边搭把手,偶尔跟渐渐清醒的张大年聊上几句木匠活儿。
张大年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这次死里逃生,对陈山河感激涕零。他看着陈山河院里那些做工精湛的半成品马车和农具,又看看陈山河那双因为过度劳作而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复杂。
“山河啊……”张大年靠在炕头,声音还有些虚弱,“你这手艺,这心性……屈才了。窝在这屯子里,接点零活,可惜了了。”
陈山河正用砂纸打磨一根犁辕,闻言笑了笑:“张叔,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理是这么个理。”张大年叹了口气,“可眼下就有个机会,不知道你敢不敢想。”
陈山河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张叔,您说。”
“公社农机站,老刘站长跟我有点交情。”张大年压低了声音,“他前两天来看我,透了个信儿。开春后,公社要成立个‘农业生产服务队’,归农机站管,主要是帮着各家各户修理农机具,可能也兼着卖点新农具。现在正物色牵头的人和技术好的木匠、铁匠。”
陈山河的心猛地一跳!农业生产服务队?这不就是后来农机站维修门市部乃至私人农具商店的雏形吗?这可是个能端“半官方”铁饭碗,又能直接面对庞大市场需求的好机会!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认真听着。
张大年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说:“老刘看重你上次修车救人的担当,也打听过你的手艺,觉得你是块料。就是……你年纪轻,又没啥根底,怕压不住场子。而且,这服务队也不是白给的,听说要交点保证金,还得有像样的铺面和家伙事儿。”
保证金,铺面,设备。这无疑是三道门槛,拦住了绝大多数有心无力的农民。
陈山河沉默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砂纸,目光沉静地看向张大年:“张叔,谢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保证金多少?铺面有啥要求?”
张大年报了个数,又说了说对铺面位置和大致的想法。
数目不小,要求不低。但陈山河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这段时间挣的钱,加上即将卖出翻新马车和几件新打农具的预期收入,挤一挤,或许能够上门槛!
“张叔,”陈山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个机会,我想试试。还得麻烦您,跟刘站长递个话,就说我陈山河,有兴趣,也有这个胆量接下这摊子!保证金和铺面的事,我来想办法!”
张大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闪烁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野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你小子有魄力!这话,我给你带到!”
张大年伤好后没多久,春风就开始吹绿了柳梢,冻土渐渐消融。生产队里关于“分田”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人心浮动。
陈山河更加忙碌了。他白天黑夜地赶工,终于将三辆马车全部翻新完毕。结实耐用的车体,加上他精心打造的细节,让这几辆“报废”车焕然一新,甚至比公社农机站新买的也不遑多让。
消息传开,没等陈山河吆喝,三辆马车就被闻讯而来的几家人抢购一空,价格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加上之前零散的木匠活收入,陈山河终于攒够了那笔不小的保证金。
接下来是铺面。他相中了公社街面上临近供销社的两间闲置旧瓦房,房主是镇上居民,愿意出租。陈山河咬牙付了半年租金,又找来王老蔫等人帮忙,粉刷墙壁,修补门窗,用剩下的好木料打制了结实的货架和工作台。
“山河木器行”——一块用清漆写着漂亮楷书的木牌,挂在了修葺一新的店铺门口。虽然简陋,但在灰扑扑的公社街上,已然透出一股不一样的生气。
挂牌这天,没什么仪式。陈山河站在空荡荡的店铺里,看着窗外街上零星的行人,心情却如同窗外渐暖的天气,充满了希望。
李杏枝跟在他身边,看着亮堂的铺面,再看看陈山河坚毅的侧脸,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忐忑。这一切,快得像做梦一样。
傍晚,陈山河正准备关门,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身影走了进来,是公社农机站站长老刘。
老刘背着手,在店里转了一圈,看了看空空如也但整洁的货架,又摸了摸那厚实的工作台,最后目光落在墙边靠着的一套做工精细的新犁杖和几把新耙子上——那是陈山河放着当样品的。
“嗯,像那么回事。”老刘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张大年都跟你说了?”
“说了,刘站长。”陈山河恭敬地回答,“保证金我准备好了,铺面也租下了。就等您一句话。”
老刘盯着陈山河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小子,胆子不小。这服务队可是个新鲜事物,搞不好就得砸手里,赔得底儿掉。”
陈山河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刘站长,世道在变。地分到户,家家都需要好农具。这事只要用心做,准成。就算不成,我还年轻,赔得起,也能再挣回来!”
老刘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他拍了拍身边那把新犁杖:“行!冲你这句话,冲你这手艺,还有上次救人的担当,这个服务队的木器修理和销售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明天来站里办手续,签个简单的协议。”
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陈山河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地说:“谢谢刘站长信任!我一定把活儿干好,不给您丢脸!”
老刘摆摆手,临走前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服务队光有木匠不行,还得有个铁匠。铁匠铺的老郑头,手艺没得说,就是脾气犟,你想法子去跟他聊聊。”
送走老刘,陈山河关好店门。夕阳的余晖透过新擦的玻璃窗,照在空荡的店铺里,映出一片金黄。
李杏枝小声问:“山河哥,这……这就成了?”
陈山河转过身,看着窗外公社街道上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泥土解冻的气息和……机遇的味道。
“成了。”他握住李杏枝的手,声音沉稳而有力,“杏枝,你听见了吗?”
李杏枝茫然:“听见啥?”
陈山河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
“春雷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