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裹紧了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警服大衣,顶着熬了一宿的疲惫推开自家屋门。一股混合着饺子和炉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哥!你可算回来了!”李雪姣扎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穿着崭新的花棉袄,像只欢快的小鸟从里屋飞出来,脸上是明媚的笑容,“新年好!”
“新年好,雪姣!”李成钢脸上也露出放松的笑意,顺手从怀里掏了一个红包塞给妹妹,李雪姣眨了眨眼睛,偷偷把红包藏在口袋里,并接过李成钢冰冷的棉帽子挂好。
父亲李建国正坐在八仙桌旁泡茶,穿着崭新的轧钢厂工人冬装,显得精神矍铄。母亲王秀兰系着围裙,手里端着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面条碗从厨房出来。妻子简宁捧着个小搪瓷缸子喝着热水,坐在离炉子最近的椅子上,三个多月的身孕让她的棉袄下摆微微隆起,脸上带着温婉恬静的笑意。
“回来啦?快洗把热水脸,面条刚出锅,正热乎!”王秀兰放下碗,看着儿子眼下的乌青,满是心疼。碗里是清亮的汤底,卧着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细长的面条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爸、妈、宁宁,新年好!”李成钢挨个问好,目光最后落在妻子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感觉怎么样?没吵着你吧?”
“睡得踏实着呢。”简宁笑着摇摇头,轻轻把一碗面条推到李成钢面前,“饿了吧?快趁热吃,妈特意给你卧了鸡蛋。”
李成钢刚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挑起长长的面条,就听见院子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热闹的拜年声浪,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嬉闹。
“老街坊们!新年新禧,万事如意!大伙儿都好啊!”易中海打头,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同喜同喜!新年新气象!”刘海中紧跟其后,努力端着架子,声音拔高了几分。
“新年好……都好……”阎埠贵的声音夹杂其中,明显低沉压抑,透着浓浓的疲惫。
三位管事大爷领着拜年的队伍到了李家门口。队伍里有不少院里的大人孩子,贾东旭牵着棒梗,秦淮茹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当,也跟着凑热闹。
李成钢一家赶忙迎到门口。“一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各位邻居,新年好!新年好!”李成钢拱手笑着,李家其他人也纷纷笑着拜年。
李建国是个场面人,立刻从簇新的蓝布棉袄内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他麻利地抽出几支,热情地先递给三位大爷:
“来来来,老易、老刘、老阎,抽烟!新年好!”他又给队伍里认识的几位抽烟的邻居派烟,“大家伙都新年好!”
“哎哟,老李,新年好!好烟呐!”易中海笑呵呵地接过,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
刘海中接过烟,立刻掏出火柴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建国,新年好!家里都挺好吧?成钢辛苦啊,守岁值班,青年模范!”
阎埠贵也接了烟,但他只是捏在手里,眼神空洞,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两个字:“嗯…好…”
易中海见状,叹了口气,对李建国和众人说道:“老阎今年是真不容易。往年这时候,他那小桌一支,笔墨纸砚伺候着,给咱院儿、给胡同写春联,也是一景儿,方便一下街坊邻居,也多少能贴补点。唉,今年解旷这孩子腊月里就病倒了,烧得厉害,老阎两口子光顾着伺候孩子了,哪有心思弄那个?连裁好的红纸都搁那儿落灰呢……”
阎埠贵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耷拉着,长长地“唉……”了一声,那叹息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孩子遭罪,大人揪心……这年过的……”他捏着那支没点的烟,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卷。
邻居们小声议论,多是同情。这时,队伍后边的傻柱挤了过来,他今天也穿了件新棉袄,显得格外精神。他一眼瞥见贾东旭手里牵着的棒梗和秦淮茹怀里的小当,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两个红纸包。
“棒梗!过来!叔给你们压岁钱!”傻柱嗓门洪亮,不由分说就把红包塞到俩孩子手里。
棒梗机灵,立刻拆开一角,看到里面崭新的五毛钱票子,眼睛一亮,兴奋的喊:“谢谢傻柱!妈,五毛!”
贾东旭和秦淮茹有点措手不及,脸上腾地泛起红晕,既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秦淮茹赶忙说:“柱子,这…这太多了…”
“嗨!大过年的,给孩子图个吉利!”傻柱大手一挥,混不吝的劲儿上来了。他正好看见三大爷阎埠贵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嘴一撇,故意抬高了点声音,话里带着刺儿:
“要我说啊三大爷,您就是算计过头!大半夜的去帮忙排队,一晚上才挣那仨瓜俩枣儿,能剩几个大子儿?把解旷都熬病了吧?这下好,挣那点钱不够瞧病的,亏大发喽!这年过得,啧……”他的话像小刀子,直戳阎埠贵的痛处。
阎埠贵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涨得像猪肝,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易中海赶紧咳嗽一声打圆场:“傻柱!大过年的,少说两句!”
就在这时,刘光齐从人堆里挤到了李家门前。小伙子穿着崭新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亮,整个人意气风发,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笑意。
“建国叔!秀兰婶!成钢哥!嫂子!雪姣妹妹!新年好!给您全家拜年啦!”刘光齐声音洪亮,动作利落地给李家老少挨个儿鞠了个躬,礼数周全得挑不出毛病。
“光齐啊!新年好!快进来暖和暖和!”王秀兰笑着招呼。
刘光齐咧着嘴笑,目光正好和李成钢对上。他立刻从自己同样崭新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包也是刚开封的“大前门”,动作麻利地抽出两支,一支恭敬地递给李建国:“叔,您抽一支!”另一支递给李成钢:“成钢哥,值夜班辛苦,抽一支醒醒神!”
李成钢接过烟,借着刘光齐划着的火柴点上。看着眼前这小伙子精神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的劲儿,联想到他一起看电影的女同学,不由得起了打趣的心思。他吸了口烟,吐出淡淡的烟雾,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问:
“光齐,瞧你这精神头儿,比喝了蜜还甜?跟你那一起看电影的‘同学’,进展咋样了?今年难得春节放了五天假,可是老天爷帮忙啊,没出去逛逛?”他把“同学”两个字咬得有点俏皮。
刘光齐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但这次他没像以前那样害羞地低头,反而挺了挺胸脯,嘴角咧得更高了,眼睛里闪着光,那股子幸福和自豪劲儿简直要溢出来。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在跟易中海寒暄的父亲刘海中,凑近李成钢,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笃定:
“成钢哥!”他声音有点发颤,带着笑意,“快了!真快了!她……她松口了!说等开春,天暖和点,就……就找个时间上我家来认认门儿!”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一件天大的喜事,“我跟家里也透了风了,我爸妈……都没啥二话!我就想着,等春节假期结束回厂里,就抓紧把关系定下来!五一!五一办事儿都行!”
“行啊!小子!”李成钢眼睛一亮,真心替他高兴,用力拍了拍刘光齐结实的肩膀,“这叫瓜熟蒂落!五一好日子!到时候哥一定去给你道喜,好好喝你一杯!”刘光齐这番话带来的生气勃勃的喜气,在这个略显压抑的清晨和三大爷的愁云惨淡中,显得格外鲜明。
“那必须的!成钢哥你可是我第一个报喜的!”刘光齐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院子里,拜年的人声、孩子的嬉闹声、傻柱咋咋呼呼的笑声、贾家夫妻的道谢声交织在一起,一片尘世喧闹。阎埠贵独自站在人群边缘,手里那支没点的烟快被他捻碎了。他呆呆望着傻柱给棒梗红包时贾家夫妻的惊喜表情,听着刘光齐压抑不住的喜语,目光最终沉沉落在自家紧闭的屋门上,仿佛能听见里头阎解旷压抑的咳嗽。他那张愁苦的脸,在冬日微光下,显得格外灰暗、格格不入。
李成钢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门框上按灭。目光扫过阎埠贵佝偻沉默的背影,掠过刘光齐年轻憧憬的脸庞,最终落在倚着门框、含笑望他、一手轻抚小腹的简宁身上。新生命的暖意瞬间流遍全身。
看到阎埠贵那孤寂的身影,他太了解这精于算计又被生活压垮的老邻居了。
李成钢径直走过去。“三大爷,”他声音沉稳,打破了阎埠贵的沉寂,“风口上站着,不冷?”
阎埠贵惊得一哆嗦,烟彻底碎了。他迟缓抬头,浑浊的眼里满是愁苦和茫然,看清是李成钢,嘴角费力扯了扯。
“咳...透透气...屋里闷。”声音嘶哑,目光又飘向家门。李成钢顺着他目光看去,阎解旷的咳声仿佛更清晰了。
“解旷这咳,听着揪心。”李成钢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关切,“光挺着不行。我那儿还剩点的枇杷膏,止咳的,效果不赖。搁着也是搁着,回头让解娣来拿,给孩子试试。”他没提钱,堵死了推辞的话头。
阎埠贵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空烟纸,指节发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抬起眼皮,声音带着极力维持的体面,却掩不住沙哑:“成...成钢,这...这怎么好意思...解旷的事,还劳您记挂...” 眼圈不受控地红了,他微微躬身,这是知识分子的礼数,即使在最窘迫时也不能废。
李成钢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甭说这些,给孩子要紧。” 他抬手,带着沉稳的力量,在阎埠贵瘦削颤抖的肩上用力按了按。
“年根儿底下,心气儿不能泄。”李成钢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开了春天就没这么冷了。解旷那病着,用不了几天就恢复了。”
说完,他收回手,目光转向喧闹的院子,仿佛只是寻常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