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的四九城,天高云淡。持续了十天的紧张国庆安保终于告一段落,李成钢总算轮到了个休息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家里也难得有了几分团聚的暖意。
妻子简宁靠着床头,怀里抱着刚满月不久、粉嫩可爱的女儿李思瑾。小家伙裹在柔软的小被子里,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时不时还无意识地嘬嘬小嘴。丈母娘何晴和王秀兰围坐在床边,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低声细语地聊着育儿经,时不时伸手轻轻碰碰外孙女(孙女)的小脸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瞧瞧这小模样,跟她妈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秀兰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惊扰了孩子的好梦。
“可不是嘛,眉眼像宁宁,这小嘴儿像成钢。”何晴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小心地调整了下李思瑾头上的小软帽,“就是这小脾气,还看不出来随谁。”
简宁听着母亲和婆婆的对话,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特有的温柔光辉,轻轻拍着女儿的小包被。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和一种平静的温馨。
堂屋里,气氛则有些不同。李成钢的父亲李建国正陪着亲家简博文说话。桌上摆着几个李成钢亲手整治的家常菜:一盘淋了香油的拍黄瓜,一盘炒得油亮碧绿的蒜蓉空心菜,一碗红烧土豆块,一小碟花生米,中间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冬瓜骨头汤。骨头是李成钢特意从副食店排队买的筒子骨,熬得汤色奶白,撒上了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桌角的瓶子里,装着李成钢自酿的散装白酒。
许大茂也被李成钢特意叫了过来作陪。他拎了两瓶“二锅头”,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哎哟喂,成钢!嫂子!简叔!建国叔!恭喜恭喜啊!咱们这小宝宝可真够排面儿的,得钢子亲自下厨!”他探头朝里屋瞅了一眼,“小家伙睡得真香!真稀罕人!”
“快坐快坐,大茂。”李成钢笑着招呼他入座,“就等你开席了。”
几个人围着方桌坐下。李成钢给每人面前的杯里倒上白酒。李建国和简博文寒暄了几句家常,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许大茂身上。李建国吸了口烟,问道:“大茂啊,听说你这段时候没少往乡下跑?放电影?”
提到这个,许大茂来劲儿了,呷了一口酒,咂咂嘴:“可不是嘛建国叔!您也知道,我们电影放映队嘛,就是得往基层跑,宣传任务重!国庆前后,跑了好几个公社呢!”他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嚼得嘎吱响,“嗨,要说这乡下吧,空气是好,老乡们也热情。每次一去,公社书记都亲自陪着,生怕招待不周,影响咱放电影的积极性!”
“哦?老乡们日子过得还行?”简博文顺着话头问了一句,语气平和。
这话像是打开了许大茂的话匣子,也可能是几杯酒下肚放松了警惕。他放下筷子,脸上那点得意劲儿淡了些,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唏嘘:“简叔,这话吧…也就跟您几位自家人说说。热情是真热情,可…那日子…啧!”他摇了摇头,又闷了一口酒,“去了好几个地方,收成是真不行啊!”
许大茂似乎陷入了回忆,眉头皱了起来:“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穗儿都瘪着肚子。好些个生产队,我们去放电影的时候,那食堂……唉!”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又或许觉得说出来不太好,“反正,吃饭的时候,好多老乡那眼神儿,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点荤腥……有的小孩儿,瘦得跟麻杆似的,眼窝子抠抠着…看着…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惶恐和后怕:“还有啊,我听公社干部们私下嘀咕,好些个生产队的存粮……怕是撑不了太久了。上报的时候,水分太大,现在……”他摇头晃脑,没再说下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李建国夹花生米的手顿在了半空。简博文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凝重。李成钢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许大茂这张嘴,真是没个把门的!这种话是能在饭桌上,特别是当着岳父岳母面说的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到处都在反→倾!
李成钢反应极快,脸上不动声色,手上却已经拿起酒瓶,带着点玩笑的口吻打断许大茂:“行了行了,大茂!喝点酒就上头是吧?光看见老乡瘦了?公社书记招待你的鸡鸭鱼肉都吃哪儿去了?我看你下巴都快圆了!”他边说,边用力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力道不小。
这一拍,加上李成钢轻松调侃的语气,像盆冷水浇醒了许大茂。他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赶紧端起杯子,脸上挤出尴尬又惶恐的笑:“对对对!成钢说得对!瞧我这张破嘴!喝点马尿就胡说八道!该打该打!”他作势要抽自己嘴巴。
一直在默默抽烟的李建国也立刻接过话头,动作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先递给简博文一支,又给许大茂递过去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划着火柴点上,语气沉稳地岔开话题:“来来来,抽烟抽烟!乡下条件艰苦点,根子在老天爷不赏脸嘛!上头肯定有办法。大茂你也别光喝酒,尝尝你嫂子特意留给你的这块筒骨,炖得烂糊!”他指着那盆冬瓜汤,眼神示意许大茂赶紧闭嘴吃东西。
袅袅升起的烟雾,暂时驱散了刚才那点沉重和尴尬。许大茂如蒙大赦,赶紧夹起一块骨头,埋头啃了起来,再不敢多嘴。李成钢也顺势举起杯子:“爸,大茂,来,再走一个!
“好好!干了!”简博文也端起杯,恢复了平时的儒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番话从未入耳。
酒桌上的话题很快被李建国带到了厂里新下的生产任务和技术革新上。李成钢陪着说话,眼神却偶尔飘向内屋的门帘。他能听到里面母亲和岳母低低的、充满喜悦的絮语,偶尔夹杂着小婴儿几声轻微的哼唧。
他低头扒了口饭,嚼着嘴里软糯的土豆块,心里却沉甸甸的。许大茂酒后吐出的那些零碎片段——“穗儿瘪着肚子”、“小孩瘦得跟麻杆”、“存粮怕撑不了太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仅仅是今年“老天爷不赏脸”。
堂屋里的酒气和烟气渐渐散去。眼见天色不早,简博文和李建国又聊了几句厂里的事,便起身准备告辞。王秀兰和何晴也抱着已经醒来的小李思瑾从里屋出来,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世界。一番告别和叮嘱后,简博文一家离开了四合院。
许大茂帮着李成钢收拾碗筷,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勤快。等简宁也抱着孩子回了里屋休息,堂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许大茂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抹布,凑近李成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神秘兮兮和终于憋不住要分享秘密的兴奋:
“成钢哥,跟你说个事儿!你知道不,我上次听你的建议后,抽空和小娥说了不能老待在家里。要出去工作,不要计较工资多少,主要是做个政治表态!娄小娥她爸,娄半城!”许大茂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个“顶厉害”的手势,“那可是真不简单呐!不知道走了哪路神仙的门道,竟然搭上了荣副部长的线儿!”他咂咂嘴,一脸感慨,“硬生生把娄小娥给塞进新建的那个国营印染厂里了!”
“哦?”李成钢手上收拾的动作没停,心里却是一动。荣副部长?这可是条真正的大鱼。娄半城到底是娄半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键时刻,这层关系还是起了作用。
“安排在哪个部门了?”李成钢不动声色地问,把桌上的空盘子摞起来。
“后勤!当勤务员。”许大茂搓着手,脸上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虽然工资不高,跟我这放映员比差着一截呢,但关键是……”他左右看看,声音几乎成了气声,“……这身份不一样了!正式工人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阶级!有了这层皮……嘿嘿,”他朝李成钢挤挤眼,意思不言自明,“‘成分’以后就能……慢慢来呗!对吧?这步棋走得高!”
李成钢点点头,这确实是当下对娄家而言最优的选择。脱离纯粹的“资本家小姐”身份,进入国营工厂,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这在政治上就是一道护身符。娄半城为了女儿,真是煞费苦心。
“厂子在哪儿?”李成钢问道,把脏碗泡进盆里。
“嗨!就在朝阳区那边,新建的,挺大一片地儿!”许大茂回道,语气里带着点“你懂得”的意思,“朝阳区嘛,离咱这儿是有点脚程。”
李成钢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瞟了许大茂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朝阳区……对别人来说,是远了点,天天挤电车赶路的确实够呛。可对她娄小娥来说?”
许大茂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拍了下大腿:“哎哟!可不是嘛!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人家有自行车啊!还是女士的自行车’!那点路,蹬着车,溜溜达达也就到了,比挤公共汽车舒坦多了!确实不算啥事儿!”他嘿嘿笑着,觉得这事儿更圆满了。
李成钢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寂静的院子,确认附近没人,才转回身,正色看向许大茂,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带上了一丝严肃:“大茂,这是个好事儿。既然进去了,就得好好干,更要……注意影响。”
许大茂立刻收敛了笑容,竖着耳朵听。
“……既然下决心要和工人打成一片了,那有些地方就得注意。”李成钢斟酌着词句,尽量说得委婉但又清晰,“最表面的,就是穿衣打扮。你对象……小娥同志,以前在家,穿着讲究点,那是生活习惯。可现在进了厂,周围都是朴素的工人同志,她那些发型啊,还有衣服什么的……过于那个……、过于扎眼,就不太合适了。容易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被人议论。”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许大茂的眼睛:“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得空,你跟她好好说说。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她能在厂子里待得安稳,跟大家处得融洽。外表上先融入进去,别让人挑出错儿来。”
许大茂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他用力地点着头:“明白!成钢哥,你这话说到点上去了!是这个理儿!我也寻思过这事,她那些布拉吉、小皮鞋,还有那烫得波浪卷……走在街上里都扎眼,更别说全是灰蓝工装的厂房里了!是得改改!总不能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说她还端着资本家小姐的架子吧?”他越想越觉得李成钢提醒得及时,“成!这事儿包我身上,我抽空就跟她说!让她朴素点,越普通越好!”
许大茂心里明白,李成钢这是看在多年兄弟的情分上,才出言提醒。这提醒背后,是对娄小娥的一种保护。他许大茂虽然爱显摆,但这种利害关系还是拎得清的。
“嗯,你知道轻重就好。帮她适应适应。”李成钢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行了,天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吧。今天辛苦你跑一趟。”
“瞧您你说的,成钢哥,应该的!沾沾咱小宝宝的喜气儿!”许大茂恢复了平常的嬉皮笑脸,告辞离开。
送走许大茂,李成钢关上院门。夜色下的四合院恢复了宁静。他站门前沉思,娄小娥进了印染厂,算是暂时有了个避风港。但未来的路,真的就平坦了吗?那看似普通的工装和朴素的发型,真的能成为有效的护身符吗?
背后里屋传来女儿李思瑾一声细微的哼唧,然后是简宁温柔的哄睡声。李成钢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