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窗外寒星点点,院子里各家各户的窗户都透出昏暗的光。李家的房里暖意融融,灶膛里的余火映着一家围坐的身影。桌上几只粗瓷碗都见了底,空气中还残留着诱人的猪肉香和淡淡的面香——那是纯白面饺子才有的味道。灯光跳跃着,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给这顿难得的饱餐增添了几分温馨。
妹妹李雪姣放下筷子,满足地轻轻舒了口气,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回味:“真香啊!哥,这饺子……感觉好久没吃这么饱,肉馅儿还这么足了。” 她声音里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父亲李建国嘴里含着小半口饺子,却嚼得格外慢,眉心里的川字纹深刻得像是刻上去的。他咽下那口珍贵的食物,端起旁边一小碗黄澄澄、熬得浓稠的玉米粥喝了一口,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屋顶,落在了未知的来年。“好吃是真好吃……”他放下粥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可瞅瞅外头这光景……粮店的队伍一天比一天长,定量卡得死死的。听说院里的阎埠贵家,过年也就包了十几个素馅荠菜饺子尝尝鲜儿……这往后……”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那份沉重的忧虑像石头一样压在了每个人心头。
妻子简宁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李成钢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知道丈夫心里装着多大的秘密。
母亲王秀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动作轻快了不少,抬眼看向坐在角落抱着女儿玩的李成钢。小家伙刚吃饱,正咿咿呀呀地玩着父亲的手指。王秀兰的眼神里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丝后怕:“钢子妈知道,要不是你前两年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往家划拉那些白面、土豆、玉米面、小麦粉、还有那些晒干的萝卜条、腌菜疙瘩,咱们娘几个这会儿……唉,”她摇摇头,压低声音,“怕是跟外头好些人家一样,年夜饭能喝上碗稠点儿的棒子面粥就算过年了,哪敢想这白面猪肉饺子?你媳妇娘家那头……也亏得你早早提醒了简宁。”
“妈,您可别光夸他,”简宁微微倾身,对着婆婆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语气里带着点甜蜜的嗔怪,“您这儿子啊,精着呢!那会儿他隔三差五拎回点东西,我们还嘀咕他是不是太‘顾家’了,有点好东西就往自家划拉,不知道存着点人情走动……” 她话是这么说,看向李成钢的眼神却满是信赖和骄傲。
李成钢正低头用下巴蹭着女儿软乎乎的小脸蛋,逗得孩子咯咯脆笑。听到妻子的话,他只是含糊地“嗯嗯”应了两声,心思却早已飞远。只有他心里清楚,这看似难得的饱餐背后,那沉甸甸的、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预知——这仅仅是风暴的前奏,最艰难、最漫长的考验,那真正的“粮荒”顶点,还在前面等着。
三年,整整三年多的苦熬啊!他垂着眼,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源自记忆深处的寒意,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故作轻松的笑意:“爸说得对,往后……怕是得更紧巴点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紧锁的眉头和母亲庆幸后复又涌上的担忧,声音放得更低,“家里这些存粮,特别是细粮和肉,咱得捂严实了,千万别漏出去。平时也要拿窝头和棒子面粥装装样子。”
李建国点头表示认可,特别是强调邻居问起来就说吃的窝头和棒子面千万别高调。母亲王秀兰特别是叮嘱李雪姣,不要在何雨水面前说。
大年初一清晨!薄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寒冷,空气里还残余着昨日除夕的硝烟味。李雪姣穿着一身半旧的碎花棉袄,在院子里扫着昨夜残留的爆竹碎屑,小脸被冷风吹得通红。三大妈拎着个空簸箕踱步过来,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在她和李家虚掩的厨房门上扫了好几遍,到底没忍住昨夜闻到的香气,正要开口套话——
“雪姣妹子,新年好哇!”一声明显带着点刻意热切的招呼打断了她。贾东旭领着秦淮茹和棒梗、小当走进了院子。秦淮茹两手空空,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棒梗一进门就吸溜着鼻子,眼珠子骨碌碌地往李家紧闭的厨房门缝里瞅。
“贾哥,淮茹嫂子,新年好!”李雪姣赶紧放下扫帚招呼。
贾东旭搓着手笑:“给李叔李婶拜年来了!成钢兄弟在家吧?”
话音未落,棒梗突然指着厨房窗户,大声嚷嚷起来:“爸!妈!饺子!就是饺子味儿!昨晚上我出来放小炮都看到了,李雪姣门口在吃白面饺子了!我也要吃饺子!”孩子的声音又尖又亮,在清冷的早晨分外刺耳。
“闭嘴!瞎嚷嚷什么!”贾东旭脸色一变,厉声喝止,伸手在棒梗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眼角余光紧张地瞟向李家堂屋门口。秦淮茹赶紧把棒梗往身后拉,脸上笑容尴尬得快要挂不住。
就在这时,傻柱正好晃悠过来凑热闹,一听棒梗这话,再瞅瞅李家紧闭的厨房门,他那张嘴就管不住了。他斜倚着门框,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开了腔:
“哟嗬!棒梗小子眼真尖!我说呢,昨儿夜里就闻着香,敢情是李叔家开荤了?啧啧,到底是四职工家庭,这腰杆子就是硬实!大年初一,连点饺子味儿都怕邻居闻见?藏着掖着的,吃独食儿啊?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这番话像颗石子砸进了冰面,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三大妈都忘了自己的心思,愕然地看着傻柱。贾东旭和秦淮茹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消失。
李成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平静,目光锐利地扫过傻柱和贾家众人,最后落在梗着脖子的傻柱身上。李成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柱子,过年说吉利话。我们家吃什么,不劳你费心评判。日子艰难,家家都紧巴。我爸我妈辛苦在轧钢厂上班,我跟我媳妇挣工资也是本分。我们量力而行,省吃俭用,是为了长辈康健,孩子安稳。这跟够不够意思不沾边。”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倒是你柱子,张嘴闭口‘吃独食’‘不够意思’,这挑唆邻里、火上浇油的话,放这年头,合适么?”
简宁也走了出来,站在李成钢身边,她抱着女儿李思瑾,语气温和,话却绵里藏针:“柱子哥,成钢说话直,你别介意。不过有一点他说得对,这年月,谁家锅底都没余粮。有点好东西,偷偷给孩子老人塞一口,是人之常情,也是逼不得已。说出来炫耀,那是没心没肺;看见了非要嚷嚷出来,甚至指责人家‘不够意思’,柱子哥,你说,这算懂事理么?”
傻柱被这两口子一番话堵得面红耳赤,尤其是简宁那番“偷偷塞一口是逼不得已,嚷嚷出来是没心没肺”的话,像根软刺扎进了他的莽撞里。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可对着李成钢那沉稳锐利的眼神和简宁温和平静的态度,硬是没找出词儿来,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嘟囔着:“得得得,算我多嘴!还是公安夫妻了也不知道帮助下邻居!”扭过头去,一脸的不服气,却又哑火。
这时,许大茂和娄小娥正好走到前院,目睹了傻柱被怼哑口无言这一幕。许大茂精明的眼睛飞快地转了转,嘴角勾起一丝看好戏的讥诮。他微微侧头对娄小娥低声说:“瞧见没?傻柱这二百五,又犯浑了。大过年的,跑人家门口说这种话,不是找不自在么?离这二愣子远点。”
贾东旭趁着这尴尬的空档,赶紧打圆场:“柱子他就这么个混不吝的脾气,成钢兄弟,简宁妹子,别跟他一般见识!新年好啊!”他使劲给秦淮茹使眼色。
秦淮茹会意,拉着孩子们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欢快:“李叔李婶过年好!成钢哥、嫂子过年好!”孩子们也跟着含糊地喊了一声。
王秀兰和李建国也从堂屋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客气地回应:“过年好,过年好!东旭,淮茹,柱子,大茂,小娥,都新年好!” 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但方才傻柱那番话留下的刺,以及棒梗嚷嚷“饺子”带来的窘迫,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覆盖在表面的寒暄之下。没有人提“进屋坐坐”或“喝口水”这样的话,心照不宣。短暂的拜年寒暄过后,贾家人、傻柱、许大茂夫妇便各自说了几句吉利话,很快离开了院子。
李成钢轻轻插上门栓。一回头,看见妹妹李雪姣低着头站在门后,眼圈红红的,手指用力绞着衣角。“哥……我……”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懊悔。
李成钢叹了口气,没训斥,走过去,重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丫头,嘴要紧,心要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现在是什么时候?一口白面,一点荤腥,那就是招祸的引子!咱家这点东西,是全家勒紧了裤腰带,省下命来的!露了白,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记住了?”
李雪姣猛地抬起头,看着哥哥异常严肃的脸,那眼底深处藏着一种她看不懂却本能感到心悸的沉甸甸的东西。她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哥,我记住了!真的记住了!”
客厅里,气氛沉闷。没有准备待客的午饭,只有自家人。桌上摆着棒子面粥、咸菜丝和二合面馒头。王秀兰默默给大家盛粥。李建国拿起一个二合面馒头,掰开一小块,慢慢嚼着,粗糙的口感混合着一点点麦香。
窗外,胡同口的大喇叭断断续续地传出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播音员的声音平板而遥远,努力营造着喜庆:“……全国人民欢度新春佳节……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日子越过越红火……展望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