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在李成钢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焦灼的时候,张淑华终于捎来了确切的消息:“今晚八点,秦局长在家。你准备一下,我带你过去。”
夜幕低垂,寒风凛冽。李成钢再次仔细检查了网兜里的东西,确保包装妥帖,这才深吸一口气,推着自行车出了门。他提前到了与张淑华约好的地点,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北方冬夜特有的清冷与寂静。
八点差十分,张淑华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她裹紧了棉大衣,冲李成钢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走吧。到了那儿,少说话,多看眼色。” “哎,我知道,表姑。”李成钢连忙应声,推着车跟上。
秦局长家住在一栋规整的红砖干部楼里,虽然同是筒子楼的结构,但显然比普通的职工宿舍楼维护得要好。楼道墙壁新刷过不久,白灰还很干净,虽然窄,但整洁通畅,没有堆放杂乱的煤球或杂物。头顶的电灯明亮,照着水泥抹得平整的地面。空气里虽然也飘着晚饭后残留的油烟气味,但并不混杂,更像是某家刚炒过肉的香气,淡淡的,很快就被从气窗溜进来的冷风吹散了。他们爬上三楼,张淑华在一扇漆色深红、保养得相当不错的木门前停下,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秦局长亲自来开的门。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毛线开衫,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看上去比在分局办公室里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哦,淑华来了。这位是?”秦局长的目光越过张淑华,落在李成钢和他手里那个略显扎眼的网兜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张淑华赶紧笑着侧身:“局长,没打扰您休息吧?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我们交道口所的李成钢。这孩子实在,心里敬重领导,非说大冷天的第一次上门不能空手,带了点他老家人指来的土产,一点心意,您千万别见怪。”她话说得又快又自然,巧妙地把“礼物”淡化成了“土产”。
李成钢立刻上前,将网兜轻轻放在门厅角落的鞋柜旁,动作有些僵硬,但尽量显得恭敬而不卑怯:“秦局长好!打扰您了!” 秦局长“嗯”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门口风大。”
李成钢半个屁股挨着客厅木沙发的边缘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张淑华则熟门熟路地拿起热水瓶,给秦局长已经半凉的茶杯里续上水。客厅不大,陈设简单,一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绿色的铁皮文件柜和一张铺着玻璃板的写字台显示出这里也是主人时常工作的地方。
谈话没有持续太久,主要是秦局长问,李成钢答。问的都是关于基层办案的实际困难、对法律条文的理解,语气平淡,却句句点在要害上。李成钢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又务实地回答着。
大约一刻钟后,秦局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是谈话结束的信号。他最后说了一句:“年轻人,想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是好事。但记住了,权力是责任,不是享受。回去等通知吧。” “是!局长!您的教诲我一定牢记在心!”李成钢立刻站起身。
自始至终,没有人去看一眼角落里的那个网兜,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但该传达的意思,都已经心照不宣地传达清楚了。
离开秦局长家,走到寒冷的大院外,李成钢才感觉一直紧绷的后背微微松了下来,手心里全是汗。 张淑华看他一眼,笑了笑:“行了,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东西送出去,话也递到了。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表姑,太谢谢您了!”李成钢由衷地说道,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果然,没过两天,分局政治处的正式电话通知就打到了交道口派出所。张所长接完电话,把李成钢叫到办公室,表情轻松看着他:“行啊,成钢,分局政治处来通知了,让你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去钱主任办公室报到,接受拟提拔任职前的组织谈话。你小子,这步子迈得不声不响,倒是快得很。”话语里既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李成钢心里怦怦跳,知道表姑的运作起了关键作用。他尽量平静地回答:“所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服从组织安排。”
第二天,李成钢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警服,提前十五分钟来到了分局政治处钱主任的办公室外等候。
谈话安排在钱主任的办公室。钱主任说话不急不缓,带着长期做干部工作的那种特有的分寸感。
“李成钢同志,”钱主任放下手里的茶杯,目光温和但透着审视,“你的情况,组织已通过淑华科长和你们张所长进行了详细了解。在基层锻炼了这些年,基础扎实,处理过不少实务,又经过公安学校的系统学习,理论和实践都具备了一定基础。”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法制科的工作性质,你也清楚。那是我们分局执法的‘闸门’,是‘质检站’。审核案件定性、适用法律条文是否准确,把握程序是否合法,这根弦要时时刻刻绷紧!不能出错,也出不起错。组织上考虑让你去二股担任股长,这是对你的信任,更是给你压担子。”
李成钢腰板挺得笔直,手心微微冒汗:“感谢组织信任!感谢主任!我一定加强学习,尽快熟悉业务,把好关口,绝不辜负领导期望!”
钱主任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嗯,态度是好的。淑华科长极力推荐你,说你稳重、心细,肯钻研。法制工作,就需要这样的人。记住,原则性是第一位的,在这个基础上,也要有服务基层一线办案的意识,既要严格把关,也要为办案单位提供法律支持。这个尺度,你要在工作中好好体会,把握好。”
又过了几天,正式任命下达前,钱主任亲自带着李成钢,来到了三楼分局秦局长的办公室外。钱主任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
钱主任推门进去,李成钢紧随其后。秦局长正伏案批阅文件,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炬,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局长,这位就是拟提任法制科二股股长的李成钢同志。”钱主任侧身介绍道。
秦局长放下笔,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过李成钢。李成钢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秦局长好!”李成钢立正敬礼。
“嗯。”秦局长应了一声,走到李成钢面前,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李成钢,年轻人挺有朝气?”
“是!局长!”李成钢回答得斩钉截铁。
“提你上去,是看重你的基层经验,也看重你在公安学校学习的底子。”秦局长的话非常直接,“法制口子,责任重于泰山!”他加重了语气,“一个案子在你手里签出去,就是代表分局的意见!法律条文、办案程序,要抠得死死的!胆子要大,心更要细!出了问题,我第一个找你!好好干!”
“是!局长!我一定严守纪律,认真履职!”李成钢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和责任感瞬间压在了肩上,回答得格外响亮。秦局长没再多说,目光在李成钢脸上停留了两秒,微微颔首,算是结束。钱主任便示意李成钢一起退了出来。
任命文件正式下来那天,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李成钢工作的交道口派出所。虽然早有风声,但真成了分局机关的股长,意义完全不同。
下班后,张所长、还有李成钢的师傅老吴,以及所里的同事们,嚷嚷着要庆祝一下,在一家小饭馆聚了个餐。
席间气氛挺热闹。张所长端起酒杯,脸上带着笑,话里话外却有些复杂:“成钢啊,恭喜高升!调去分局机关好,前途无量!以后法制科审核案子,对我们基层派出所,可得多多支持,别太卡我们脖子啊!”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师傅老吴喝了几杯酒,黝黑的脸膛泛起红光。他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当初还是个毛头小子,早两年就转干改变身份,如今又成了分局机关的股长,而自己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又进城干了十多年公安,还是个警士身份,心里既高兴又有点说不出的唏嘘。他大着舌头,拍着李成钢的肩膀,嗓门洪亮地调侃道:“嘿!臭小子!行啊!真出息了!都当上股长了!这下咱们身份可不一样了,你是干部了,我还是个警士身份!以后见着你,我老吴是不是得规矩点,叫声‘李股长’啦?啊?哈哈!”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却也点出了那个年代公安系统内部身份编制的微妙差异。祝大姐赶紧笑着打圆场:“老吴,看你说的!成钢是那样人嘛?再说了,你可是他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敢在你面前摆架子?反了他了!”
李成钢心里明白师傅那点复杂的感慨,连忙站起身,端起装满二锅头的杯子,神情真挚地对老吴说:“师傅!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了!没有您当年手把手教我,我连派出所的门朝哪开都摸不清楚!别说现在当个股长,就是以后怎么样,您永远是我师傅!这杯酒,我敬您!感谢您的教导!在我这儿,您永远是我师傅吴叔!”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老吴看着徒弟真诚的样子,眼睛有点发热,哈哈一笑,也把杯中酒干了:“好小子!算我没看错人!去了好好干!别给师傅丢脸就行!”
“就是就是,”祝大姐也笑着举杯,“成钢,以后在分局,可得照顾着点咱们所啊!有好事别忘了娘家!”
“一定!一定!”李成钢连连应着,又给张所长、祝大姐分别敬了酒。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络起来。
这时,坐在角落的户籍警林雨昕,脸上也飘着两朵红云。她父亲是区里的干部,算是个“大院子弟”,平时消息就比旁人灵通些。她趁着酒意,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几分羡慕又像是起哄的意味,冲着李成钢笑道: “要我说啊,咱们李哥能去分局,那是人有本事,也靠长得高大精神占了优势!
你们是没看见,当初李哥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分配到咱们分局,去政治处人事科办手续报到,正好就让当时还在人事科的张淑华科长给瞧见了!张科长一眼就相中了,当场就打听这是哪个所新来的小伙儿,没过多久,就亲自做媒,把自家那么俊俏有文化的侄女简宁介绍给了李哥!
这回啊,我听说就是张科长,为了自家侄女婿的前程,亲自去找的领导!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当然得使劲帮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换个人,哪有这福气和门路啊!长得高大精神,就是本事!”
她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和附和声。 “哈哈哈!雨昕这话说的在理!”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儿呢!成钢,可以啊!怪不得张科长对你那么上心!” “就是!长得排场也是资本!咱要是有人成钢这身高模样,说不定也能让领导看上招了女婿呢!” “没错没错!高大英俊也是本事!羡慕不来!”
众人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语气里多了几分原来如此的恍然和善意的调侃。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李成钢提拔背后那层隐秘的亲戚关系和张淑华的关键作用,又用“长得高大是本事”的玩笑话给事情披上了一层合理的外衣,冲淡了其中的敏感,让气氛不至于尴尬。
李成钢脸上有些发热,心里明白林雨昕这是借着酒劲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捅破了。他连忙摆手,笑着自谦道:“雨昕你可别拿我开涮了!都是组织培养,领导信任。我这就是运气好,赶上了。”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心里却对林雨昕的消息灵通和口无遮拦有了新的认识。
这个小插曲过后,他能更明显地感觉到,这次提拔带来的不仅是工作岗位的变化,周围人际关系和他自身身份的定位也在悄然发生着更复杂的变化。他暗暗提醒自己,今后更要夹起尾巴做人,脚踏实地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