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上午,分局大会议室正在召开分局工作例会,会议室里气氛紧绷如弦。分局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正襟危坐。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映照出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色。赖副局长虽然还没正式恢复副局长职务,又是被点名当任第二副书记,负责主持日常工作。便端坐主位,不怒自威。他左手边坐着的是代理分局政委的吕副政委——此人原是依附造反派起家,靠整人、站队爬上来,在马政委被打倒后代理政委职务,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和算计。刘副局长及其他党组成员依次排开。
日常议程结束,吕副政委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宣布散会。
“等等。”赖副局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目光沉稳却极具压迫感地扫视全场。
“同志们,”赖副局长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前段时间组织上为我赖长明澄清了冤屈,这是好事。但在我蒙冤期间,还有不少好同志因此受到牵连,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他们的冤屈,他们的‘帽子’,是不是也该随着我的平反,一并清算?”
会议室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在赖副局长吕副政委之间来回逡巡。
赖副局长没有停顿,话语陡然变得锐利,矛头直指核心:
“比如李成钢同志!是参过军立过功,退伍后参加公安工作,基层摸爬滚打多年的基层派出所骨干!能力强,作风硬!就因为与我赖某人有过正常的工作接触,就被打成了所谓的‘亲信’、‘黑爪牙’?没有任何实质问题!” 他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茶杯乱颤,“就因为和我赖某人扯上关系,就被剥夺了工作权利,发配去看大门?!这是哪家的道理?!”
“现在,我赖某人的问题查清了,是诬陷!是迫害!那么,”赖副局长目光如炬,锁定吕副政委,“因我而受到无妄之灾的其他同志呢?他们的清白,他的名誉,难道不应该立刻、彻底地恢复吗?!”
他停顿了一下,斩钉截铁地宣布:“因此,我提议分局党委:立刻撤销所有因李成钢等同志与我关系而被强加的一切不实之词和莫须有指控!从即日起,为李成钢等同志彻底恢复名誉!清除相关污点档案!此事,请吕副政委立即督办落实!今天之内必须完成!” 他特意强调了“吕副政委督办”,既是命令也是试探。
吕副政委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强挤出一点笑容,连忙表态:“赖副局长说得对!李成钢等同志的名誉恢复,这当然是首要的,也是应该的!这点我完全支持!大家肯定也都支持!对吧?”他环视了一下班子成员,刘副局长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吕副政委话锋一转,脸上换上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不过嘛……赖副局长,”他斟酌着字眼,“恢复名誉是一回事,这重新安排工作嘛……毕竟牵扯到干部岗位,尤其是在分局主要领导(意指局长和政委)长期缺位的情况下,这人事调动就更需要谨慎,需要党委会从长计议,严格按照干部任用程序来办。还有……比如这个李成钢同志离开一线岗位有几年了,基层情况变化也大,是不是先……嗯,让他适应适应,观察观察?这也是对其他同志负责嘛。”
这番话绵里藏针,打着“程序”、“负责”的旗号,核心就是两个字——“拖延”!
赖副局长眼中寒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吕副政委,声音冷得像冰:“从长计议?吕副政委,请你说明白!事实已经清楚了,这些同志们的能力和过往贡献也摆在那里!哪一点需要‘从长计议’?是事实不清楚,还是能力不够?还是恢复名誉的同志就该继续坐冷板凳?!” 他直接点破对方的拖延把戏,毫不留情。
吕副政委被赖副局长目光中的威压和质问逼得有些慌乱,脸上笑容僵住。他眼神躲闪,不敢与赖副局长对视,顾左右而言他:“呃……这个……赖副局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啊,主要是考虑干部政策的严肃性和稳定性嘛……还有,下面同志的观感也需要平衡一下……毕竟……”
会议室气氛尴尬到了极点,班子成员们各自垂目或看着桌面,无人敢轻易插话。赖副局长正要再次发作。
“咳,”坐在赖副局长右手边的刘副局长适时地干咳一声,打破了僵局。他脸上挂着圆滑的笑容,试图充当和事佬:
“赖副局长,吕副政委,都是为了工作嘛,都是为了这些同志们好。”他看向赖副局长,语气带着几分“为领导着想”的意味:“赖副局长,您刚回来,分局积压的事务千头万绪,确实需要得力的人手协助您尽快熟悉情况、梳理工作。这些同志们对分局过往情况非常熟悉,政治上也恢复了清白,能力更是毋庸置疑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各位,语气沉稳地补充道:“当然,这些同志的安置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咱们还得把其他恢复工作的同志也逐步吸纳进来。我的建议是:先根据各科室、派出所、业务大队的实际缺编情况和岗位需求,把这几位同志‘点对点’地临时充实到合科、刑侦、治安、经侦这些基层一线去——不挂实职、不占编制,名义上就是‘跟班学习、熟悉情况’。一来让他们把脱离多年的业务‘回炉’,二来也给现任的年轻干部留足缓冲,避免因人事变动挫伤积极性。毕竟人家新提的副所长、队长干得好好的,总不能说撤就撤、说换就换。等三五个月磨合下来,谁适合留、谁适合动,再拿出空编空岗,用组织程序公开办,既对老同志负责,也对年轻同志公平。”
他顿了顿,抛出自己的提议:“我看啊,不如暂时先这样安排:让李成钢同志先调到分局办公室,专门负责协助赖副局长整理资料、熟悉情况?这既能让李成钢同志尽快回到工作状态,适应分局当前的环境,也能实实在在地帮赖副局长分担压力。等过段时间,咱们班子人员更齐整了(暗示未来可能的局长、政委到任),对这些同志们的工作安排再做更全面、更长远的考虑?” 他特意用了“暂时”、“协助整理资料”这样既给赖副局长面子、又不触及实权岗位的措辞。
吕副政委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连忙附和:“对对对!刘副局长这个提议非常好!很务实!既能让恢复工作的同志们发挥作用,帮助赖副局长熟悉回归后的工作,又不违反当前的干部程序!我赞成!” 他生怕赖副局长反对,紧接着环视其他班子成员:“各位委员的意思呢?”
其他几位党组成员,看看赖副局长铁青的脸色,又看看吕副政委和刘副局长的表态,再想想分局目前局长、政委两职长期空缺的现实——赖副局长虽然是实际主持工作的最高领导,但他毕竟只是副局长,在涉及重要人事调动上,没有书记、政委的班子确实难以形成最终决定。他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最终都纷纷点头:
“刘副局长的建议稳妥。”
“嗯,暂时这样安排比较合适。”
“先协助赖副局长理顺工作也好……”
赖副局长沉默着,目光锐利地扫过吕副政委那张透着侥幸和算计的脸,又扫过刘副局长那张看似调和实则维持现状的脸,最后落在那些选择妥协沉默的班子成员身上。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了拳头。
他清楚,在党政主官双双缺位、班子不健全的情况下,刘副局长的提议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大突破了。强行推动李成钢立刻担任实职副所长,不仅程序上困难重重,还可能引发更大的反弹和僵局,反而对李成钢不利。
赖副局长深吸气,压下怒火,沉声道:“好。恢复这些同志们的名誉并清除污点档案一事,必须尽快完成!吕副政委,这是党委决定,请你即刻督办!”他目光紧盯吕,不容置疑。
吕副政委只得应承:“是,赖副局长,我马上去办。”
赖副局长不再看他,对刘副局长道:“至于工作安排,就按刘副局长的提议,先行借调分局办公室,协助我工作。”他强调“借调”和“先行”,留下清晰伏笔。“散会!”
会后,传达室。李成钢正低头整理报纸信件,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整洁中山装、戴着眼镜的年轻干部走进来,是赖副局长新挑的秘书小陈。
“老李同志!”小陈语气客气,但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李成钢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陈秘书?有事?”
小陈走近两步,压低了些声音:“赖副局长请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他顿了顿,补充道:“赖副局刚从例会上下来,特意交代的,请你马上过去。”
李成钢眼中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波动,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放下手中的报纸,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他脱下沾了点灰的袖套,仔细折好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领口,跟着小陈走出了传达室。
来到赖副局长办公室,赖副局长坐在桌后,脸上带着会议激辩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见李成钢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成钢,坐。”
李成钢端正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看着赖副局长。
赖副局长开门见山,语气低沉却带着欣慰:
“两件事。第一件,你在外面,应该也多少听到点风声了。会上,我已经拍板,为你彻底恢复名誉!清除档案里所有因我而强加的不实之词和污点!吕副政委负责督办,会尽快完成!”他目光如炬,“从这一刻起,你李成钢,清白了!脊梁骨,挺直了!”
李成钢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沉淀了太多复杂情绪的重压被骤然卸下的沉重感,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赖副局长摆摆手,脸上的欣慰很快被一丝无奈和愤懑取代:
“第二件,是关于你的工作安排。会上,我本想直接让你重回一线,担起担子!但是……”他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吕某人搬出什么‘从长计议’、‘平衡观感’的屁话!刘副局长和稀泥!其他人装聋作哑!就因为他们挡着,局长政委位置又空着,现在只能暂时委屈你,先到分局办公室来,名义上是帮我整理资料,熟悉情况。”
李成钢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他看着赖副局长,平静地说:“赖副局长,我明白。组织上能为我洗清冤屈,已是天大的公道。工作安排,听从组织决定。”
赖副局长看着李成钢这副平静的样子,心中既是赞赏其沉稳,又倍感酸楚。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调侃的亲近,却蕴含着深沉的回味:
“成钢啊,你这耐心,可比我当年强多了。还记得吧?那年我被停职审查,关在小黑屋里急躁得差点把墙砸穿,是你亲自悄悄递话进来,劝我‘沉住气,路还长’。”赖副局长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手指点了点桌面,“现在,这话,我得原样还给你了。眼前这局面,还得‘沉住气,路还长’。你的位置,我赖长明记在心里,但现在,得耐心等等。”
李成钢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暖意和感慨,他微微欠身,语气真诚而有力:
“赖副局长,您当年的教导,我一直记着。您这次为我奔走,这份情,成钢记一辈子。您说得对,以后的日子还长,不争这一朝一夕。能在您身边工作,协助您,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番话,既有对老领导知遇之恩和此番拔擢的感激,更透露出一种洞悉局势、放眼长远的政治智慧。
赖副局长深深地看着李成钢,欣慰地点点头。他随即身体后靠,恢复了工作部署的严肃:
“好!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既然说到协助我工作,那就别闲着。”赖副局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犀利起来,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的一份卷宗上:
“你以前在法制科当过股长,功底扎实,眼光毒!这些年分局被那帮人折腾得乌烟瘴气,新分配来年轻人里面不少文化素质低,办案子糊弄事的、狗屁不通的卷宗材料,堆得跟山一样!我看得火冒三丈!”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过来,首要任务,就是给我把这些卷宗材料,好好地把把关!甭管谁做的,也甭管谁打过招呼!但凡看到狗屁不通的、糊弄事儿的、程序违法的!”赖副局长猛地一拍桌子,“直接给我丢回去!打回重做!”
他盯着李成钢,一字一句道:“就说是‘赖副局长亲自丢的,不用留面子’!听见没有?这块阵地,必须给我守住、整肃好!这就是你回来打响的第一枪!”
李成钢精神一振!这绝不是简单的“整理资料”!这是直接切入业务核心,掌握案件质量命脉的关键位置!赖副局长这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更是对他能力和操守的绝对信任!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站起身,挺直腰板,脸上那股久违的、属于老法制股长的锐利神采隐隐闪现:“是!赖副局长!我一定仔细梳理,严把质量关!”
紧接着,他又微微放缓语气,带着一丝诚恳的谦逊补充道:“赖副局长,离开岗位这些年,新情况新问题肯定不少。 在工作中,我还得一边向您学习请教,一边把工作做好做实。” 这话既是表态,也是实情。
赖副局长眼中露出满意的精光,挥挥手:“去吧!办公室那边我已经让小陈打过招呼了。今天就开始!记住,该丢的就丢,别手软!”
“是!”李成钢再次挺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那扇陈旧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也关上了一段屈辱的历史,开启了他重返战场、整肃纲纪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