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的几个人被派出所民警押走后,小包间里像被突然抽走了空气,短暂地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杯盘狼藉的桌上,油光和酒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但这寂静只持续了几秒,便被重新点燃的喧嚣打破。刚才那一幕无疑是绝佳的下酒菜,瞬间点燃了话题。
“嘿,瞧见没?现在这帮小年轻,火气是真他妈大!”易鑫一屁股重重墩回椅子上,震得盘碗轻响。他抄起筷子狠狠戳向一盘凉拌黄瓜,塞了满嘴,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家里老子屁大芝麻官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还是个姑娘家,主动挑衅男的……啧!”他嗤笑一声,用油腻的筷子头点了点门口方向,“还真以为是起风那几年,成分好就能当护身符横着走啊?时代变了!”
“咳,”在朝阳分局户籍科的老马叹了口气,没夹菜,只是捏着小小的白酒杯在指间慢慢转动,目光落在浑浊的酒液里,“都是让那几年给闹的,根子在这儿。”他声音不高,带着点疲惫,“上山下乡,好好的书没念完,花儿一样的年纪,一股脑给撒到天南地北的穷山沟里,吃了几年咸菜就窝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头回城了,嘿,发现城里也没他们的位置了。房子太挤了,工作没着落了,爹妈岗位让其他兄弟顶……心里能没火吗?这把火,憋着呢!”
老马这话像打开了泄洪闸。几个在公安系统摸爬滚打、或多或少都处理过知青安置烂摊子的老同学,借着酒劲和刚才事件的刺激,开始倒起苦水。
“谁说不是呢!”易鑫把酒杯往油腻的木桌上一顿,发出“咚”一声闷响,几滴酒液溅了出来,“老子现在处理的治安纠纷,十件里得有六七件跟这帮返城知青沾边!为个工作指标,亲兄弟能打得头破血流;为个能落脚的小破棚子,几十年的老街坊能骂得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眼睛都他妈红了!”
老马凑近些,手拢在嘴边,像是要说什么机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压抑的愤懑:“关键是这安置的水,深不见底!有门路、有靠山的,回城报告还没递上去,好单位的位置就虚位以待了!没门路的?哼,要么在安置办门口蹲着干等,档案都不知道压在那个文件堆底下发霉;要么就打发去街道糊纸盒的小作坊、澡堂子服务社,那还算祖坟冒青烟了!”他啐了一口,仿佛要把那股浊气吐出来,“安置办那帮大爷,手里捏着这点权,卡脖子要东西的本事一个赛一个!不递烟送酒、不托人递话,想顺顺当当安排?门儿都没有!”
坐在易鑫对面的派出所副所长张胖子,一直闷头啃一块酱骨头,这时把光溜溜的骨头往骨碟里一扔,油腻的手在毛巾上胡乱擦了擦,瓮声瓮气地接话:“公平?这年头哪他妈有绝对的公平?现在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凭本事,各找门路。苦就苦了那些爹妈都是老实巴交工人、家里砸锅卖铁也攀不上关系的孩子。”他摇着肥硕的脑袋,一脸无奈。
李成钢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酒杯壁,等大伙儿七嘴八舌的牢骚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像块石头投入喧嚣的水面:
“我看啊,眼下这点乱子,还只是开胃小菜。”
他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易鑫脸上:“你们想想,这才回来多少知青?后头还有乌泱泱的大部队呢!城里就这点家底,国营厂子一个萝卜一个坑,街办小厂都人满为患,一下子哪能变出那么多工作岗位来填这窟窿?”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到时候,工作安排不上,学校回不去,整天在街上游荡的年轻人会越来越多,像没头苍蝇。人一旦闲下来,又没个正经事做,兜里比脸还干净,心里憋着火……老易,”他转向易鑫,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调侃又有些沉重的弧度,“老易,你现在负责一线治安,到时候,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甚至更邪乎的案子,恐怕要扎堆往你那儿涌。够你老易喝一壶大的!”
易鑫本来喝得脸红得像关公,一听这话,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他直接抄起酒瓶给自己和李成钢的空杯都满上,端起自己那杯,带着股混不吝的江湖气:“嗨!成钢,你就甭吓唬我了!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下来——”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用手夸张地在李成钢和自己头顶之间比划了一下高度差,“——不是还有你们这些高个子先顶着么?你瞧瞧,你可比我高小半头呢!来,为了将来我肩膀能轻省点儿,这杯你得干了!”说着就把酒杯强硬地怼到李成钢面前。
“对对对!走一个!成钢干了!”众人一阵哄笑起哄,气氛暂时冲淡了刚才的沉重。
李成钢笑着摇头,也不推辞,端起酒杯清脆地和易鑫碰了一下,两人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坐在主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钟磊,听着众人的议论,尤其是李成钢那几句关于未来治安形势的判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小小的青花瓷酒杯,眼神深邃。他放下酒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转向正弯着腰,小心翼翼老易满上的许大茂。
“大茂。”钟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包间里的喧闹,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认真。
许大茂手一抖,酒液差点洒出来,连忙稳住酒瓶,直起身,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哎!钟处,您说?”
钟磊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许大茂脸上,带着审视:“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关起门来说话,我也跟你交个底。”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直接,“你千方百计想把儿子往部队塞,跟哥几个透个实底儿,你到底是想让孩子在那个大熔炉里真刀真枪地锻炼,混个工作安置的机会?还是指望他在部队搏个远大前程?或者……”他目光如炬,直刺核心,“……说白了,就是心疼儿子,舍不得他去那穷山恶水插队,吃那份儿根本不是人受的苦?”
许大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他慢慢放下沉甸甸的酒瓶,双手无意识地在油腻的裤腿上搓了搓。他看看钟磊锐利的眼神,又看看李成钢若有所思的表情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知道在这种推心置腹的场合,再打哈哈就太不识趣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扯出一个带着自嘲和无奈的笑容,声音也低了几分:“钟处……您这话,真是……真是问到根子上了。”他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我家那小子,几斤几两我这个当爹的最清楚。要说搏前程?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根脚。说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就是想让他去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摔打摔打,磨磨性子,见见世面。将来……将来退伍回来,好歹……好歹国家能管分配,端上个铁饭碗,有个正经着落。”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然,也确实……确实是不想让他去插队当那个知青。那地方,太苦了……真的不是人待的。一年到头见不着油腥,土炕硌得骨头疼,前途更是……一片黑啊。钟处,咱当爹妈的……”他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哽了一下,“但凡……但凡还有一丝丝办法,谁……谁舍得把亲骨肉往那种火坑里推啊!”
出乎许大茂意料,众人听了这掏心窝子的话,非但没有半点嘲笑,反而都露出深有同感的神情。老马探身过来,用力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大茂!这话实在!有啥丢人的?!现在谁家不是这么想?但凡有条门缝能让孩子躲开那插队,谁他妈愿意让孩子去遭那份土罪?人之常情!”
易鑫也重重一拍桌子:“没错!老马说得对!将心比心,都一样!”
钟磊静静地听完,脸上的严肃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些。他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什么。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和头顶老式吊扇“嘎吱嘎吱”的转动声。
过了好一会儿,钟磊才抬起头,重新看向因为紧张而身体微微绷紧的许大茂,开口问道:“大茂,你儿子……人怎么样?机灵不?脑子转得够快吗?手脚麻利不?”
许大茂一愣,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脑袋点得像鸡啄米:“机灵!绝对机灵!随我!脑子好使得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就是读书这块不开窍,不是那块料。但是眼力劲这方面,绝对是把好手!”他急切地补充,生怕错过一丝机会。
钟磊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嗯。是这样……”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处里,眼下正好有个缺口,缺个通信员。”
许大茂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死死盯着钟磊的嘴,呼吸都屏住了。
“我呢,现在是副处长暂时主持处里的工作,”钟磊继续道,“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一个人实在忙得脚打后脑勺,跟陀螺似的。上面体谅,也松口了,同意给配个通信员,专门负责跑跑腿、传传文件、处理些日常琐碎事务。”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许大茂眼中迸发出的巨大希望,才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现实的冷峻:“不过,话得说在前头。现在编制卡得死紧,只能给个临时工的身份进来。工资都一样拿临时工的标准,不过有一些其他补贴,年轻小伙子糊口还是没问题。至于以后能不能转正,端上铁饭碗……”钟磊的目光锐利起来,“那就得看孩子自己的表现了——手脚勤不勤快?嘴严不严实?眼里有没有活儿?还有就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有没有那个‘机遇’了。政策的东西,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哪天就有变化。”
许大茂的心随着“临时工”三个字猛地一沉,但“在市局里工作”、“在领导眼皮子底下”这几个字又像强心针,让他瞬间心跳如鼓!
钟磊像是没看到许大茂变幻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这岗位,看着不起眼,就是个跑腿打杂的。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位置很关键。就在处机关大楼里,天天围着领导转,收发文件、上传下达,接触的都是要紧的人和事。”
他盯着许大茂,眼神里带着评估和一丝暗示:“你儿子要是有你一半机灵,懂得看眼色,手脚勤快,我看挺合适。起点是低了点,但胜在安稳,就在城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更重要的是,能长见识,练人情世故,天天在领导眼皮子底下晃悠。”
钟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抛出了最重要的砝码:“干得好,踏踏实实,本本分分,保不齐哪天就被局那个领导、甚至是更大的领导,一眼看中了,觉得小伙子精神、勤快、靠得住。真要是有那个命,被哪位领导调到身边去用……那将来的路子,可就宽了。”他看着许大茂已经完全被巨大的惊喜冲击得有些发懵的脸,最后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总比直接送到几千里外的部队,两眼一抹黑,前途完全交给运气要强点吧?至少人在跟前,真有什么事,还能照应一二。”
许大茂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临时工?在钟磊的处里?天天接触领导?还有可能被大领导看中?!
巨大的狂喜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他猛地站起身来,动作太急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他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忙道:
“钟……钟处!我……我许大茂……”他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却又语无伦次,最后干脆一把抓起自己面前那杯刚被易鑫倒满的、足有三两的白酒,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钟磊,“……啥也不说了!我……我替我儿子,……谢谢您!您这是……这是给了他一条金光大道啊!再生父母……恩同再造!这杯酒,我干了!您……您随意!”话音未落,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如同喝凉水一样,将那一大杯辛辣的烈酒硬生生灌了下去!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流过脖子,他也浑然不顾。
放下空杯时,他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满脸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流,但看向钟磊的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感激和希望的光芒。
“好!”“大茂痛快!”“恭喜大茂啊!”包间里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叫好声和鼓掌声。众人纷纷向红光满面的许大茂道贺,更对钟磊投去佩服的目光——这位置,多少人盯着呢!钟处一句话,就给了许大茂儿子!
许大茂挨个敬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手指因为激动还在微微颤抖。他挨个给在座的人倒酒、点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的话。目光扫过身边的李成钢、钟磊,还有这几个朋友,心里暖烘烘的,像是漂泊已久终于看到了坚实的岸。这条为了儿子前途而焦虑奔走的坎坷路,在这一刻,终于被钟磊的大手笔撕开了一道清晰而耀眼的曙光!包间里烟雾缭绕,酒气蒸腾,气氛热烈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