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星辉之策在严密护卫与高效协作下稳步推进,失窃的阴霾虽未散去,但工程的巨轮依旧碾着时间的轨迹,不可阻挡地前行。地宫玄宫主体结构封顶在即,地面的核心建筑——享殿(亦称孝陵殿)的营建,随之被提上日程。此殿乃日后祭祀永乐皇帝(注:此处沿用之前提到的朱元璋,但明孝陵为朱元璋陵寝,享殿祭祀朱元璋,为避免混淆,特此说明)的主要场所,是陵寝地面建筑群的中心,其规制、气象,直接关乎皇家体面与陵寝整体的风水格局。
享殿选址于独龙阜玩珠峰前,背靠宝城,前有宽阔的广场与神道相接,左右有配殿拱卫,位置至关重要。按照规制,享殿需为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暗合九五至尊之意,其木构架之复杂、用材之考究、工艺之精良,皆需达到当世巅峰。
然而,就在享殿地基夯筑完毕,巨大的柱础石依序就位,即将开始立架(竖立木柱、安装梁架)的关键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伴随着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骤然降临。
江南夏末,暴雨倾盆如注,数日不息。紫金山洪水奔涌,独龙阜工地虽做了排水疏导,但享殿地基区域仍出现了大量积水。雨歇后,工匠们紧急排水清淤,却发现位于殿宇东南角的一处核心柱础——蟠龙角柱的基石之下,土壤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不均匀沉降!那巨大的青石柱础微微向一侧倾斜,与周围平整的地基形成了刺眼的落差。
“这……这是怎么回事?!”负责享殿木作的张大师傅脸色惨白,声音都在颤抖。享殿木构乃榫卯咬合,对基础平整度要求极高,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根主要承重柱础的倾斜,可能导致整个梁架结构受力不均,轻则殿宇变形,重则将来有坍塌之虞!
消息传出,李文忠、雷师傅等人火速赶到现场。查看情况后,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此处地基夯筑时是经过反复检验的,为何独独这里出了问题?
“挖!看看下面到底怎么回事!”李文忠当机立断。
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在倾斜的柱础旁向下挖掘。挖至约一人深处,铁锹触到了硬物,清理开泥土,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下方并非坚实的原生土层,而是一个被填埋已久的古代夯土遗址边缘!这遗址土质与周围不同,且因年代久远,内部已有部分疏松和空洞,前几日暴雨浸泡,导致其承重力骤减,引发了上方新建柱础的沉降!
“是前朝……还是更早的建筑基址?”周监正捻着胡须,面色凝重,“营造之初,竟未勘出此地下有古遗址,是我等失职!”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帝陵享殿,竟建在了前朝(或更早)的遗址之上?于风水而言,此为“占基”,乃大忌,意味着气运不清,根基不纯!于工程而言,古遗址结构不稳定,根本无法承受享殿如此庞大殿宇的重量!
“必须移位!”薛祥闻讯赶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享殿规制,绝不可建于不清不楚的古址之上!立刻重新选址,哪怕延误工期!”
重新选址?谈何容易!享殿位置乃与神道、宝城、左右砂山精心计算后确定的,是整体风水格局的枢纽。贸然移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地面建筑布局都可能需要调整,工期将拖延何止一年半载?更何况,谁能保证新选的地基之下,就没有其他隐藏的遗址?
工地再次陷入停滞与恐慌。雨水混合着泥泞,映照着众人绝望的脸。
汪臧海蹲在那个暴露出的古遗址坑旁,眉头紧锁。他伸出手,触摸着那古老而冰冷的夯土,怀中的星陨玉璧传来一阵奇异的、并非警示而是带着某种探究意味的温热。他闭上眼,灵觉顺着遗址向下延伸。
这遗址……其“气”并非凶煞,反而带着一种沧桑、厚重、甚至有一丝未散的余韵。这并非大凶大恶之地的气息。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这古遗址的范围似乎并不大,仅仅局限于享殿东南角这一小片区域。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焦急的众人,沉声道:“薛部堂,李大人,或许……不必移位。”
众人愕然,皆望向他。
“汪员外郎,此言何意?难道要让享殿建在这不稳的古址上?”薛祥不解。
“非也。”汪臧海摇头,指向那遗址坑,“我等需移开的,并非整个享殿,而是解决这片古遗址带来的隐患。此地基其他部分皆坚实可靠,唯独此角有异。若因区区一隅之瑕,而弃全局之美,岂非因噎废食?”
“如何解决?”李文忠急问。
“加固,转化,乃至……利用!”汪臧海语出惊人,“此古址虽不稳,然其存世久远,本身已凝聚了一丝‘地寿’之气。我等可将其掏空置换!”
他详细阐述方案:“将此区域古遗址的松软填土和空洞彻底挖除,直至见到坚实原生土层。然后,不以寻常土石回填,而是以‘紫金阳和浆’混合精选的碎石、铁渣,浇筑成一道‘钢筋铁骨’的复合地基,其强度将远超周围普通夯土。此为一,加固。”
“其二,转化。在这新浇筑的复合地基核心,埋设一件‘镇物’。”他看向刘伯温,“可否请钦天监择一吉日,炼制一方‘社稷土鼎’微缩法器?取其‘江山永固’之意,将此‘镇物’埋于地基核心,以其正大光明之气,转化古址可能残留的杂气,并将其‘地寿’之气,引导融入享殿整体气运之中,变废为宝。”
“其三,利用。”汪臧海目光灼灼,“享殿东南角,于风水上属‘巽’位,主文昌、声望。此地经历此番‘古址新筑’,地基反而最为坚实,且蕴含‘地寿’与‘社稷’双重吉意。正好可在此处,立一尊特别雕琢的‘盘龙望柱’,不仅承重,更可象征陛下基业,承古启今,文脉绵长!如此,隐患可除,吉兆反生!”
这番“化险为夷”、“点石成金”的构思,再次让众人瞠目结舌!将致命的工程缺陷,转化为风水上的吉兆和结构上的优势?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巧思!
薛祥和李文忠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决断。此法闻所未闻,风险与机遇并存。
刘伯温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臧海此策,看似行险,实则把握住了‘变’与‘通’的玄机。天地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祸福相依,因果转换。若能以人力导其向吉,便是大功德。我看,此法……或可一试。总好过全盘推翻,徒耗国力民力。”
有了刘伯温的支持,加之汪臧海方案听起来确实有理有据,且能最大程度挽回损失和工期,薛祥与李文忠最终咬牙同意。
方案既定,立刻执行。雷师傅亲自带人,小心翼翼地将古遗址区域掏空,然后按照汪臧海指定的配方,以“紫金阳和浆”混合碎石铁渣,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高强度地基浇筑。钦天监也迅速炼制了一方小巧而古朴的青铜土鼎,刻录符箓,择吉时埋入地基核心。
就在这紧张施工的当口,一直潜藏在暗处的威胁,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是夜,月黑风高。享殿工地因在进行关键的地基浇筑,安排了双倍人手看守,火把通明。汪臧海心系工程,也留在值房熬夜督工。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只有工匠们劳作的低语和偶尔的工具碰撞声。忽然,汪臧海怀中的星陨玉璧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热与震动!与此同时,他左胸的胎记也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有危险!而且是冲着他或者这享殿工地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值房。几乎就在同时,位于工地东南角——正是那正在浇筑的特殊地基区域——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轰!!”
火光一闪而逝,伴随着土木飞溅和工匠的惊呼!有人破坏了工地!
“有贼人!抓刺客!”守卫的兵丁反应过来,大声呼喝,整个工地瞬间炸锅。
汪臧海心头怒火升腾,身形如电,直扑爆炸点。只见那刚刚浇筑尚未完全凝固的复合地基被炸开一个不大的缺口,焦黑一片,所幸核心的“社稷土鼎”埋得深,似乎未被波及。几个靠近的工匠被气浪掀翻,受了轻伤。
混乱中,汪臧海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道如同鬼魅般的灰色身影,正借着爆炸引起的混乱和夜色掩护,从工地边缘的树林中疾速遁走!
正是那灰衣人!
“哪里走!”汪臧海厉喝一声,体内气息奔涌,施展出墨天工所授的身法,如苍鹰搏兔,疾追而去。他身后,数名反应过来的护卫也紧随其后。
那灰衣人身法极快,对紫金山地形似乎也极为熟悉,在林木乱石间穿梭,如同游鱼。但汪臧海凭借星陨玉璧对那股阴冷气息的锁定,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将后面的护卫甩开,深入紫金山腹地。在一处僻静的山谷中,灰衣人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月光勉强透过云层,照亮了他斗笠下那张平凡却毫无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深邃如古井、此刻却带着一丝冷诮的眼睛。
“汪臧海……”灰衣人的声音沙哑,如同金属摩擦,“你果然是个变数。这‘偷天换日’的手段,倒是得了墨天工几分真传。”
他果然知道师父!汪臧海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阁下屡次三番窥探陵工,今夜更行此破坏之事,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灰衣人低笑一声,“朱洪武窃据天下,妄图以此陵定鼎龙脉,永镇江山?不过是逆天而行罢了。此陵……不该建成,至少,不该以这种方式建成。”
“逆天而行?”汪臧海冷笑,“天下归心,便是天道!尔等藏头露尾,行此鬼蜮伎俩,也配谈天道?”
“天道?”灰衣人语气转冷,“你又懂得几分真正天道?墨天工难道没告诉你,星陨之体,命犯紫微,乃乱世之兆?你助朱洪武,不过是加速自身劫数罢了!”
星陨之体?命犯紫微?汪臧海心中剧震,这是师父都未曾明言过的批语!此人究竟知道多少?
不待他细想,灰衣人已然出手!他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直点汪臧海眉心!这一指,快如闪电,更带着一股扰乱心神的力量!
汪臧海早有防备,体内气息鼓荡,星陨玉璧光华内蕴,左掌蕴涵着醇和浑厚的力量,迎了上去!
“嘭!”
两股力量无声无息地碰撞,却引得周围空气一阵扭曲,草木低伏!汪臧海只觉一股阴寒刁钻的气劲顺着手臂经脉侵蚀而来,他立刻运转师传心法,以星陨玉璧的温热之力将其化解、驱散。
一击不中,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汪臧海年纪轻轻,修为竟如此扎实。他不再恋战,身形一晃,便欲再次遁走。
“留下!”汪臧海岂能容他轻易逃脱,袖中悄然滑出几枚刻画着简易符文的石子,以特殊手法掷出,封堵灰衣人退路。这是他从《天工开物》残卷中学到的简易“困灵阵”。
灰衣人身法一滞,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阵法干扰有些意外。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后方追赶的护卫脚步声已然临近。
灰衣人冷哼一声,深深看了汪臧海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还会再见”。随即,他周身气息猛地一爆,竟强行冲开了简易阵法的束缚,化作一道淡淡的灰影,融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汪臧海没有再去追,他知道,以此人的身手和诡异,在黑夜山林中很难擒获。他站在原地,回味着灰衣人最后的话语,心中波澜起伏。
“星陨之体,命犯紫微……乱世之兆……” 这究竟是对方的攻心之计,还是……确有其事?师父对自己,是否还有所隐瞒?
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温热的玉璧,第一次对自身那奇异的命格,产生了一丝深沉的疑虑。而这座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帝陵,在承载王朝荣耀的同时,似乎也正将他拖入一个更加深邃莫测的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