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卷起地上的尘埃与碎纸，在空旷的街角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凌策独自一人，静静伫立。
他的身后，是江城璀璨的霓虹灯火，亿万光点汇聚成一条奔流不息的欲望之河，勾勒出这座不夜之城的繁华骨架。而他的脚下，却是龟裂剥落的水泥地，枯黄的杂草从每一道缝隙中顽强探出，无声诉说着此地的荒凉与被遗忘。
这里是他前世饮恨陨落的坟场，也是他今生浴火重生的摇篮。
命运的阿尔法与欧米伽，在此刻诡异地重合，画上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圆。
凌策缓缓闭上眼，任由那刺骨的寒风拂过脸颊。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宛如万丈深渊下的古井，再无一丝波澜。
记忆的洪流却并未因此停歇，反而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最先浮现的，是那张因极致的狂喜而扭曲的脸——白景明。伴随着利刃穿心而过的剧痛，是那份深入骨髓、永世不忘的怨毒。那份恨，曾是他重生后唯一的食粮，是他从地狱爬回人间，一路披荆斩棘、神挡杀神的全部动力。
那恨意如同最烈的酒，灼烧着他的灵魂，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与冷酷。
可紧接着，另一幅幅画面，如同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强行挤进了这片被黑暗笼罩的记忆海洋。
是秦晚。在一次惨烈的战斗后，她清冷的脸上写满了藏不住的担忧，笨拙地用医疗喷雾为他处理伤口，嘴上却说着“别死了，你还有用”的别扭话语。
是白小胖。在天机阁的庆功宴上，这个憨厚的胖子傻笑着，将最大的一块烤肉用油乎乎的手递到他嘴边，嚷嚷着“老大先吃”。
是战无双。那个孤傲的武痴，在一次次被他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击败后，眼神从不甘变为敬畏，最终在昆仑峰下，面对滔天魔焰，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了他。
还有那些在末日灾难中被他救下，对他投来最纯粹感激与敬仰目光的陌生面孔，那些面孔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海，照亮了他复仇之路的黑暗。
温暖的、鲜活的记忆，如同一道道奔腾的暖流，冲刷着他灵魂深处那块名为“仇恨”的万年玄冰。
玄冰在一点点消融，剥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当凌策再次缓缓睁开双眼，他眼底深处盘踞的最后一丝戾气与执念，终于如晨雾般，在阳光下彻底烟消云散。
他低头，看向自己因为无数次战斗而布满薄茧、伤痕交错的双手。
这双手，曾为了复仇而沾满血腥，屠戮无数。
但这双手，也曾于末日倾颓之际，挽救了亿万生灵，守护了那些他珍视的、鲜活的生命。
复仇……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夺回失去的一切？不，那些逝去的，早已无法挽回。
是为了让仇人品尝同样的痛苦？是的，他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多。白景明、苏文渊……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存在，如今一个成了人人唾弃的丧家之犬，一个化为虚无历史中的一缕尘埃。
可当这一切都实现后，剩下的又是什么？
是无尽的空虚，还是……守护眼前这片来之不易的万家灯火？
“白景明……”
他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瞬间便被夜风吹散。
“前世的仇，今生的怨，到此为止了。”
“我曾为复仇而生，但现在，我选择为守护而死。”
凌策的嘴角，勾起一抹从未有过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释然弧度。那笑容干净纯粹，仿佛洗去了两世的尘埃与杀伐。
“这样……也很好。”
随着这番明悟，他的心境，他的道，在这一刻臻至圆满，再无一丝挂碍，通透澄澈，宛如琉璃。
心念一动。
一本古朴厚重、仿佛承载了宇宙初始与终焉的青铜古书，无声无息地从因果的涟漪中浮现，静静悬停在他面前。正是陪伴他重活一世，助他截胡无数机缘，逆天改命的【因果倒转之书】。
此刻，书页正自动翻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那声音不似纸张摩擦，更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在奏响一曲宿命的终章。
书页最终停在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起初一片空白，宛如混沌未开。但很快，一行行闪烁着至高法则光芒的金色文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书写上去般，逐字浮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漠。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是一道无法撼动的宇宙法则。这就是终极的代价。
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彻底的“归零”。
他将被从这个世界上完全、彻底地抹去。仿佛他从未出生，从未活过，从未爱过，也从未被任何人记起。
秦晚会忘记那个总是在危急关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但她的心里会永远留下一块无法解释的空洞。
白小胖会忘记那个带他走出网吧、让他成为世界顶级大师的“老大”，但他会在某个午夜梦回，为了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感而怅然若失。
战无双将再也找不到那个让他一生追逐的宿敌，他会站在武道之巅，感受着无敌的寂寞，却始终想不起自己究竟遗忘了谁。
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无主的历史。他所守护的一切，都将与他再无半分关联。
这是一个最完美的守护，也是一个最残酷的结局。
凌策静静地看着那两个散发着金色光晕的选项，眼神平静如水，深邃如夜。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当守护的愿望彻底压倒了复仇的执念时，这道选择题，就已经变成了陈述句。他不是在选择，而是在确认一个早已做出的决定。
他将自己那坚不可摧的强大意念，毫不迟疑地，烙印在了那个金色的“是”字之上。
“我，确认。”
嗡——！
在他做出选择的瞬间，【因果倒转之书】爆发出前所未有、甚至足以照亮整个夜空的璀璨光芒！
书页上的所有代价条款瞬间消融，最后只剩下八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金色大字，如同永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书本的中央。
凌策凝视着这八个字，心中一片澄澈，仿佛有一道贯穿灵魂的光芒，照亮了他最后的迷惘与孤独。
原来，这才是我的道……
不孤。
他笑了，发自内心的，无比圆满的微笑。那笑容中，有欣慰，有坦然，更有对自我道路的最终肯定。
下一秒，那本陪伴他两世、逆转乾坤的青铜古书，连同那八个大字，轰然碎裂！
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分解成了亿万个细碎到无法形容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群，又像是漫天的星辰碎屑，缓缓升空，最终彻底融入了这片夜色，融入了这个被他拯救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手指，消失了。
凌策与它之间的那道灵魂链接，也随之彻底斩断。
然而，一切并未结束。
就在古书消散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笼罩了他。
那是一种被排斥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源自世界法则本身的排斥感。
仿佛他整个人，都变成了这个世界里一个不该存在的程序错误，一个“不合法”的幽灵，一段即将被删除的冗余代码。
世界的法则正在自发地、高效地排挤他，试图将他从现实的画布上一点点刮去，不留痕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正在以一种无可逆转的方式，开始缓慢地剥离。眼前的霓虹灯火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远处的车水马龙之声也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凌策没有惊慌，更没有恐惧。
他只是抬起头，再次望向远处天机阁所在的方向。
在那片繁华的灯火中，有他此生最珍视的羁绊，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宝藏。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温柔，温柔得仿佛能融化这世间最冷的寒冰。
“那么……”
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洒脱的笑意。
“在彻底消失之前，也该去好好告别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微微一晃，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街角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