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水卷着泥沙,拍在十六铺码头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杜月笙站在“同福”货栈的屋檐下,看着几个穿黑绸裤的汉子把搬运工老陈的脊梁骨往跳板上撞,老陈的额头磕在锈迹斑斑的铁钩上,血珠滴进浑浊的江水里,洇开一小片红。
“‘海沙帮’的龙啸天占了这码头三天了,”阿笙往冻裂的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原主刘老板被他们扔进江里灌了个半死,现在还躺在船上咳水。龙啸天说,以后所有货船都得交三成‘过栈费’,不交就卸你船板,沉你货物。”
龙啸天叼着雪茄,坐在刘老板的藤椅上,藤椅的扶手被他坐得吱呀响。他脚边堆着十几个空洋酒瓶子,都是从货船上抢来的。“老东西,还嘴硬?”他用皮鞋碾着老陈的手指,“让你喊弟兄们罢工,坏我生意!今天不把你这几根老骨头拆下来喂鱼,我就不姓龙!”
老陈的儿子小栓子蹲在货箱后面,手里攥着根撬棍,指节发白。他娘昨天去求龙啸天放了他爹,被帮里的混混扒了棉袄,扔在江风里冻了半夜,现在还发着高烧,嘴里直喊“别抢我家男人的活路”。
“龙啸天早年是这码头的纤夫,”阿笙望着江面上漂着的货箱碎片,“当年偷了刘老板的船票想跑南洋,被刘老板追回来,没送官,只让他赔了三个月工钱。现在他跟着法国领事馆的翻译官发了财,回来就想把这码头连根拔了。”
码头上的跳板被拆了两块,货船泊在江心靠不了岸,船老大们在甲板上急得直骂娘。有艘运棉布的船想硬靠岸,被龙啸天的人用铁钩把帆布划得稀烂,雪白的棉布飘在江里,像无数只死鸟。
刘老板的闺女春燕抱着个账本,死死抵在货栈的门板上。账本里记着码头二十多年的进出账,哪艘船装的是救济粮,哪艘船藏着走私烟,记得清清楚楚。龙啸天的人想抢,她就把账本往怀里塞,说“这是我爹的命根子,要抢先抢我的命”。
杜月笙的目光落在码头的老吊车上,吊车的铁链锈得发红,却还牢牢吊着半吨重的铁锚。他记得十年前,刘老板为了给罢工的搬运工发工钱,把自己的房契当了;记得去年冬天,江里漂来艘载着孤儿的船,是刘老板让人连夜搭了浮桥,把孩子们接到岸上。
“龙啸天以为有翻译官撑腰,就能横着走?”杜月笙把烟蒂摁在货栈的木柱上,火星溅在柱上的刻痕里——那是历年搬运工记下来的“平安痕”,每道都代表着一天顺顺当当。
他抬脚走上码头,江风掀起他青布长衫的下摆。龙啸天的人举着铁棍拦他,被阿笙亮出的铜烟盒砸在手腕上,烟盒上“恒社”两个字在江风里闪着冷光,吓得那几个汉子手都软了。
“龙老板要的过船费,我替船老大们出了。”杜月笙走到龙啸天面前,指尖敲了敲藤椅的扶手,“但这码头的规矩,还得按刘老板的来。”
龙啸天吐掉雪茄,烟灰落在老陈的血里,滋啦一声。“杜先生是来给刘瘸子出头?”他摸出把匕首,在指间转着玩,“法国领事馆的皮埃尔先生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上个月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总探长,都得陪我喝三杯。”
“皮埃尔昨晚在我那儿输了副象牙麻将,”杜月笙淡淡道,“说欠你三个月的‘孝敬’还没给,让我提醒你,再敢在码头惹事,就把你私藏军火的事捅给巡捕房。”他从怀里掏出张清单,往龙啸天面前一扔,“这上面的迫击炮数量,跟领事馆的报备对不上吧?”
龙啸天的脸瞬间白了,抓起清单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私藏军火是想卖给游击队,这事要是被皮埃尔知道,非把他喂鲨鱼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匕首差点掉在地上。
“放了老陈,”杜月笙弯腰把老陈扶起来,指腹擦过他额头的伤口,“把拆的跳板装回去,过栈费全免。至于这码头,”他看了眼春燕怀里的账本,“该是谁的,还得是谁的。”
龙啸天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要炸开。他身后的混混们蠢蠢欲动,有个刀疤脸摸出了短铳,却被龙啸天瞪了回去——他知道,杜月笙敢说这话,手里肯定握着更硬的把柄。
就在这时,江心突然传来汽笛声,三艘挂着“恒社”旗号的货船开了过来,船头站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手里都握着步枪。阿笙吹了声口哨,码头上突然冒出几十个搬运工,都是被龙啸天欺负过的,手里拿着撬棍、铁钩,眼里的火比江火还旺。
“龙啸天!你占码头抢活路,天打雷劈!”老陈抹了把脸上的血,声音哑得像破锣,“今天要么你滚,要么我们跟你拼了!”
龙啸天的混混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行的小子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刀疤脸还想顽抗,被小栓子一撬棍砸在胳膊上,短铳掉在江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龙啸天的绸裤。
混乱中,春燕突然把账本举过头顶,对着货船上的人喊:“大家快看!龙啸天把救济粮偷偷卖给了日本人,还记在账上!”
账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清楚楚写着“某月某日,售日军面粉五十袋”。船老大们看得目眦欲裂,有个从北方逃难来的船主,举着船桨就冲上来:“你这汉奸!我儿子就是被日本人炸死的,我跟你拼了!”
龙啸天被船桨砸在肩膀上,疼得嗷嗷叫,想跑,却被搬运工们围在中间,撬棍、铁钩往他身上招呼,打得他像个滚地葫芦。他那身体面的绸裤被撕得稀烂,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棉裤——原来这风光的“龙老板”,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偷船票的穷小子。
法国领事馆的汽车赶来时,皮埃尔看着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春燕递来的账本,气得用法语骂了句脏话,抬手就给了龙啸天一巴掌:“蠢货!你想让我丢了差事吗?”
龙啸天被领事馆的人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可皮埃尔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拱了拱手:“杜先生,这败类交给您处置,务必让他知道,中国人的地盘,轮不到他撒野。”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龙啸天,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破鞋。
日头偏西时,码头的跳板重新铺好了,搬运工们哼着号子把货物往岸上运,号子声比江涛还响。刘老板被人从家里抬来,坐在藤椅上看着这一切,老泪淌在胡子上,混着阳光闪着光。
春燕给杜月笙端来碗姜汤,碗边还沾着点红糖。“杜先生,我爹说,这码头的根,不在木桩上,在人心里。您帮我们把人心找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姜汤,辣劲顺着喉咙往下烧,暖得人心头发烫。他望着江面上往来的货船,突然想起龙啸天被拖走时的样子——有些地怕,就像这码头的跳板,你踩着别人的骨气往上爬,迟早会掉进江里,被浪头卷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天黑时,码头的马灯一盏盏亮了,照在搬运工们黝黑的脸上,也照在新钉的“平安痕”上。老陈教小栓子怎么系缆绳,春燕在给账本补上新的记录,刘老板眯着眼抽着烟,烟圈飘在江风里,像个踏实的句号。
而在江下游的废弃仓库里,龙啸天被绑在柱子上,听着远处码头传来的号子声,突然捂着脸哭了。他想起自己当纤夫时,刘老板给过他半个窝头;想起第一次拉着货船靠岸时,老陈教他怎么垫跳板。那些被铜臭熏忘了的暖,此刻像江里的冰碴,硌得他心口生疼。只是这码头的跳板,一旦被他踩脏了,就再也没资格踏上去了。
号子声在江面上飘得很远,混着汽笛声,像在说:这码头的地盘,从来不属于横的、硬的,属于那些肯弯腰拉纤、肯实心干活的人。只要他们的号子还在,再大的浪头,也冲不垮这用骨气垒起来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