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的开场仪式设在主席台前的操场上。
学生们吭哧吭哧地将教室里的凳子搬到操场,按照班级划分的区域码放整齐。家长们陆续到场,在自家孩子殷勤的指引下落座。
接下来,就是漫长得让人打瞌睡的领导讲话环节。
学校的安排实在有些“反人类”,家长们舒舒服服地坐着,学生们却要像一排排等着检阅的标枪,笔直地戳在家长旁边。
李斌站在父亲李建国身边,感觉浑身都像爬满了蚂蚁,不自在到了极点。太阳晒得后脖颈子发烫,领导们在麦克风前的讲话被劣质音响放大,变得模糊而催眠,他只想找个凉快地方躺着“开摆”。
他百无聊赖,只能偶尔和旁边的周易扯几句闲篇,分散一下注意力。
“小易啊,这是你同学吗?”周易的妈妈注意到了一旁的李斌。她身材有些浮肿,但声音听起来很和善,不像自己老爸,一开口就是大碴子味的粗嗓门。
周易点点头:“嗯,他叫李斌,我们班学霸。”
“哦?”周易的妈妈眼睛一亮,视线落在李斌身上,“同学,那你在学校可要多帮帮我们家小易啊!他那英语,差得简直没眼看,选择题全靠蒙,每次也就三四十分,你可得拉他一把。”
李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实话实说:“阿姨,其实我也是个英语学渣,稳定发挥也就六十分,实在爱莫能助。”
“让你帮你就帮,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李建国皱着眉,低声训斥道。
“我怎么么教他?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李斌有些想笑,心里一阵无语,忍不住腹诽:搁这儿玩两个菜鸡互啄吗?比谁错得更有创意?
“你还知道自己成绩差啊!”李建国的教育雷达瞬间开启,“知道差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学!”
“巴拉巴拉……”李斌感觉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心想,完了,唐僧又开始念经了。
父亲就是这样,总能抓住任何机会对他进行一番思想品德教育。李斌索性放空大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懒得去反驳。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主席台上的流程突然发生了变化。
“下面,我们进行优秀学生颁奖仪式!”
随着一个名字被念到,李斌猛地回过神,因为那个名字正是他自己。
在周围同学和家长们惊讶、羡慕、疑惑的目光中,李斌有些僵硬地走向讲台。和他一起上台的,是全年级排名前百分之二十的学生,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个。
校长亲自将一张张印着烫金字的奖状发到他们手中。那“优秀学生”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明晃晃的,格外讨人喜欢。
紧接着,年级主任又将一个个厚实的信封分发下来,每个信封上都工整地写着名字。李斌瞟了一眼,心想这大概是为了区分奖学金的多少,毕竟,年级第一和第三十七,待遇总不能一样吧。
“来,同学们,把奖状和红包举到胸前,看我这里!”摄影老师在台下大声指挥着。
李斌学着旁边的同学,笨拙地将奖状和信封举好,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咔嚓”一声,这一刻被相机永远定格。
颁奖结束,众人排着队,有序地走下主席台。
……
“你看看人家!考得多好,还有钱拿!你也要给我争点气啊!”周易妈妈的絮叨声再次传来,只是这次的“别人家的孩子”有了具体形象。
李建国的老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骄傲,腰杆挺得笔直。他显然十分享受儿子上台领奖带给他的这份虚荣和荣光,不停地和身边的家长谦虚又显摆地说着“嗨,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难得地拍了拍李斌的肩膀,夸了一句:“这次考得不错。”
这突如其来的肯定让李斌有点受宠若惊。
“奖金有多少啊?”李建国随意地问道。
李斌打开信封的一角,两张鲜红的“毛爷爷”露了出来。他把半开的信封递到父亲面前:“有两百。”
“嗯。”李建国满意地点点头,摆了摆手,“钱你自己放着就行,不用给我。”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李斌在心里默默吐槽,你会放心把钱留给我?嘴上却没说什么,顺手将信封装回口袋。
“一定要放好了啊,别回头弄丢了。”李建国又嘱咐了一句。
“哦。”李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家长会的集体流程总算熬完了,接下来是各个班级分别召开的“分会场”。
回教室的路上,李建国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他:“对了,那个奖学金,你放身上容易丢,我先替你收着。”
李斌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两百块钱的信封,递了过去。
但李建国还是给了李斌五十块。
李建国接过来,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又嘱咐了一句:“钱别乱花,想买什么跟我说。”
李斌领着李建国回到喧闹的教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油墨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前面就是谭宏宇和他爸的位置。他爸一看就是个狠角色,目标明确,一屁股坐下就翻开谭宏宇桌肚里的卷子。没看两秒,脸色就沉了下来,蒲扇大的手掌揪住谭宏宇的耳朵,压低声音就是一顿“输出”。
“你小子长能耐了啊?这数学题也能错?脑子让驴踢了?看看你这成绩,怎么才考九十?”
谭宏宇龇牙咧嘴,脸皱得像个苦瓜,拼命使眼色求饶,可他爸根本不吃这套。
旁边是周易的妈妈,正拿着周易的英语作业本,一脸忧愁地叹着气。
李斌自己的位置旁,坐着同桌黄健的家长。虽然当了快一学期的同桌,但李斌跟黄健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五十句。两人都属于那种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角里的性格,只能算是最普通的普通朋友。
后面则是张皓和萧浪的家长,几个大人凑在一起,不是在看孩子的桌面,就是在小声检查着作业本,整个教室像一个大型的、流动的审判现场。每次开家长会,都让学生们感觉像是等待审判的日子。
“爸,你饿吗?”李斌小声问。
家长会从下午三点开始,这会儿天都擦黑了,马上快六点了,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
“你自己去吃吧,我晚上回去吃。”李建国眼睛盯着李斌桌上的书,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哦。”
李斌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教室,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来到走廊上,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他才感觉胸口的憋闷消散了些。他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那张被体温捂得有些发软的五十块钱,这是他这个月剩下的全部生活费。
他心中冷笑:切,还不是把我的钱收了,说得倒好听,怕我弄丢了。
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说说。
他刚把钱重新塞好,就看见谭宏宇和周易也一前一后地从教室里溜了出来。
谭宏宇揉着自己通红的耳朵,一脸的生无可恋:“我裂开了呀,兄弟们!我爸的要求,比老孙还严格,逮着我就是一顿削,我怀疑我这耳朵都不是亲生的了。”
周易慢悠悠地晃过来,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手指,一本正经地说道:“非也非也,我观你印堂发黑,耳根泛红,此乃‘慈父棒下出逆子’之相,不对,是‘严父棒下出孝子’……哎呀,总之,你这顿骂,挨得不冤。”
“滚犊子!”谭宏宇笑骂着给了他一拳,“你咋不说你妈刚才看着你那三十分的英语卷子,差点当场给你表演一个原地飞升呢?”
周易顿时垮了脸,长叹一声:“天机不可泄露,此乃我命中一劫,渡过,渡过便好。”
夜色渐浓,学校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李斌、谭宏宇和周易三人随便找了个角落,一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食堂的饭菜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大锅猛火爆炒出来的香气,算不上精致,却能扎扎实实地填饱空空的肚子。
“来,为我们劫后余生,干了这碗面!”谭宏宇举起筷子,戏精上身,脸上写满悲壮。
周易慢条斯理地挑起一根面,吹了吹热气,配合道:“非也,非也。此乃蓄力阶段,真正的天雷尚未降临,我等还需养精蓄锐,方能渡劫。”
李斌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吸溜着面条。那五十块钱还在口袋里,带着体温,他自己又不喜欢去学校的小卖铺,所以在学校基本花不了几个钱,但自己的钱被收走总归是有些不痛快的。
三人吃得飞快,像是打仗一样。随便垫了垫肚子,便起身离开,重新走向那栋依旧灯火通明的教学楼。
还没走近,就能听到各个教室里传来的、家长们和老师交谈的声音,整个楼层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
初一(7)班的教室门口,灯光把里面的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班主任孙岚正站在讲台上,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调试着投影仪和她的ppt。看样子,家长会的“分会场”环节,她准备得很充分。
冉艺萌则坐在讲台旁边的课桌后,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地帮着后来到的家长签到、递上孩子的成绩单,脸上挂着得体又温和的微笑。
“走走走,此地不宜久留,杀气太重!”谭宏宇一把揽过李斌和周易的肩膀,把他们拖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阳台是教学楼唯一没被灯光完全占领的地方,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让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几个人并没有进教室,不约而同地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