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把那一叠边缘焦黑的冥币塞进了出租屋墙角一个空泡面箱里,用胶带死死封住。做完这一切,他冲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泼脸,抬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苍白又疲惫的脸。
“是幻觉,太累了。”他对着镜子,一字一顿地说。
第二天下午,他才挣扎着起床,头痛欲裂。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美团众包App,找到历史订单——福寿巷74号。订单状态清晰地显示着“已完成”,送达时间、地点,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备注,没有系统警告,就像成千上万个普通订单一样。
这不正常!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客服中心,选择了“订单问题反馈”。他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冷静可信:“客服您好,我怀疑订单号xxxx存在地址异常。该地址福寿巷74号为已拆迁废墟,无实际住户,且送达过程遇到无法解释的……”他停顿了一下,删掉了“纸扎人”和“冥币”,改成“遇到严重干扰,怀疑地址有误或存在恶意行为,申请核查。”
点击发送。进度条缓慢移动,然后提示“发送成功”。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送单时都心不在焉,眼神不断瞟向手机,等待着平台的回复。每一个提示音都让他心惊肉跳。傍晚,在等一个红灯时,推送终于来了。
【关于您反馈的订单问题,经核查,订单信息无误,地址有效。感谢您的反馈,祝您生活愉快!】
一段冰冷的、标准的、自动回复般的文字。
一股寒意混杂着荒谬感涌上心头。他不死心,直接拨通了人工客服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终于接通。
“您好,工号7438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陈见深语速急促地重复了他的问题,强调地址是废墟,强调那里的异常。
客服的声音甜美而程式化:“先生,经系统核实,您于x月x日x时送达的订单福寿巷74号,定位准确,用户已确认收货,并无任何异常记录呢。”
“那里根本没人住!那是个纸——”陈见深差点吼出来,又硬生生忍住,“你们能不能调取当时的定位数据?或者联系一下下单的用户?”
“抱歉先生,用户信息受隐私保护,无法提供。系统记录一切正常,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像冰冷的针,刺着他的耳膜。
系统说他送达到了,用户确认了。一切都“正常”。那他的恐惧,他车篮里的冥币,又算什么?他感觉自己像个对着空气挥拳的傻子,所有的挣扎和申诉,都被一张无形、名为“正常”的网轻轻兜住,消弭于无形。
生存的压力很快碾过了这份荒诞的恐惧。房租、网贷还款提醒、日渐干瘪的钱包……它们比鬼更真实,也更迫在眉睫。他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他重新戴好头盔,拧动了电门,再次汇入车流。接下来的几天,他刻意避开通往老城区的订单,只跑商业区和住宅区。一切风平浪静。
第一天,他神经紧绷,每次手机响都像受惊的兔子。
第三天,他开始怀疑那晚是不是真的因为过度疲劳产生了幻觉,那叠冥币或许是谁的恶作剧。
第七天,他已经能将“福寿巷”当作一个模糊而荒诞的噩梦,试图将它锁在记忆深处。生活似乎正在努力回归正轨。
他甚至开始嘲笑自己那晚的狼狈。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
直到这天晚上。
十一点刚过,他送完最后一单准备收工。电动车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遮蔽了本就昏暗的路灯。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再次跳转为那片刺目的猩红。
那声短促尖锐的蜂鸣,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刚刚愈合的记忆之锁。
【系统强制派单:清河殡仪馆,告别三厅,守夜人。备注:安静,勿扰。】
陈见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凉透。
不是梦。
它又来了。
他僵在车上,手指死死捏着车把,指节泛白。他想把手机砸了,想立刻关机,想掉头就跑。但平台扣款的提示音仿佛就在耳边,房东催租的敲门声也在脑海里回荡。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清河殡仪馆”几个字,那地方在城北远郊,他只知道大概方位。订单下方,那行猩红的小字依旧刺眼:【违反服务协议,将永久封禁账号。】
没有退路。
他喉咙干得发痛,像吞了一把沙子。最终,他用颤抖的手指,僵硬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点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受”的虚拟按钮。
他调转车头,朝着城北的方向,缓缓拧动了电门。电动车驶入更深、更沉的夜色中,车头灯的光柱微弱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前方无边的黑暗吞噬。
这一次,取餐点依旧是“老杨记粥铺”,老头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加热好的便当递给他,全程没有一句交流。便当盒滚烫,热度灼着他的掌心,却丝毫驱不散他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去往殡仪馆的路漫长而孤寂。越靠近郊区,灯火越少,空气也越发清冷,带着一股植物和水汽的腥味。导航的箭头稳定地指向那个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前往的目的地。
殡仪馆的大门紧闭,只有旁边的小侧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丝惨白的光。他停下车,手里捧着那份滚烫的便当,像捧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他推开侧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光线过分明亮的走廊,墙壁是冰冷的白,地板是光可鉴人的米色瓷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几乎掩盖了一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发出令人心慌的回音。
告别一厅、二厅……他找到了“告别三厅”。门关着,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声音。
“有人吗?外卖。”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
没有回应。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皮革的门。
里面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投下一点微弱的、非自然的光晕。借着这点光,他能看到空旷的厅内,排列整齐的座椅,以及最前方,一个孤零零的、盖着盖子的……棺材。
在棺材旁边,背对着门,坐着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低着头,一动不动。
陈见深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不敢进去,只想把外卖放在门口。
就在这时,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