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轰然领命,带着满身的煞气与亢奋,鱼贯而出。
帐内,只留下一个戴罪之身。
计策已定,棋盘已开。
这惊天骗局的第一环,这撬动整个战局的第一个支点,便落在了他这个阶下之囚的身上。
戴陵心中忐忑不安,宛如一叶在狂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
他不知道,这两位站在蜀汉权力之巅的男人,将会如何安排他的命运。
是作为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亦或者,他们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刚刚还在战场上,与汉军将士浴血搏杀,双手沾满了大汉英魂鲜血的魏国降将?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毕竟刘禅和诸葛亮的压迫力是完全不同的!
在有些时候,刘禅说了一百句话,甚至抵不过丞相的一个眼神。
毕竟众人皆知,诸葛孔明,才是蜀汉真正的决策者。
终于,那个端坐于主位的年轻帝王,先动了。
刘禅亲自拿起案几上的茶壶,为他面前那只空置的粗陶碗里,斟满了一杯尚带着温度的茶水。
“戴将军。”
刘禅将茶碗轻轻推到戴陵面前,声音温润。
“朕说过,你有功于国,朕必不食言。”
“现在,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就在戴陵心神激荡之际,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诸葛亮,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军报。
那是一卷用上好的绢帛写就的文书,上面,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诸葛亮缓步上前,将那卷军报,递到了戴陵的面前。
戴陵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卷绢帛。
他缓缓展开。
“捷报:戴陵凤鸣山设伏,蜀主授首在即!”
那一个个用魏国官方隶书写就的黑色大字,笔锋凌厉,杀气腾腾。
他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向下看去。
军报的内容,极尽夸张之能事,却又在细节处,真实得令人发指。
“……蜀军初入,骄狂轻敌,末将以逸待劳,三面合围。经三日三夜血战,斩敌万余,俘获无数。蜀军精锐白毦兵、虎步营,几近覆没……”
“……蜀主刘禅,中流矢于左肩,血流不止,昏迷不醒,如今已是瓮中之鳖。然蜀军残部,负隅顽抗,困兽犹斗,末将所部亦伤亡惨重,副将李冲,力战而亡……”
“……恳请骠骑将军,速发天兵,合围凤鸣山脚。活捉伪帝,荡平西蜀,此不世之功,正在眼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
“你只需派你的亲信,将这份捷报,连同你的私印,一同送往曹洪大营即可。”
戴陵抬起头,看向诸葛亮,又看向刘禅。
他从那年轻帝王温和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疑虑。
他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计划,更是一场考验。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戴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捷报,紧紧攥在手中,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罪将……遵命。”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担心曹洪事败之后,那个远在宛城的司马懿,会迁怒于你的家人,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报复你的背叛。”
这!
确实如此!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身为武将,马革裹尸,本就是最好的归宿。
可是,他的家人呢?
他那远在上庸城中,日夜盼他归去的妻子阿秀,他那尚在襁褓之中,只会咿呀学语的孩儿虎头……
他们是无辜的!
他太清楚司马懿的手段了。
那个男人的隐忍与狠辣,早已深入骨髓。
对于叛徒,尤其是背叛了他的棋子,他绝不会有半分怜悯。
满门抄斩,诛灭三族……那都是最轻的惩罚。
“朕,也替你考虑到了。”
刘禅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用火漆密封的令符。
那令符之上,赫然盖着一枚触目惊心的朱红色印章——大汉天子之玺!
“朕,已密令朕的亲卫,即刻动身,星夜兼程,直扑上庸。”
“朕给了他死命令。”
“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伤亡,必须在十日之内,将你的家眷,从上庸城中,秘密接入我大汉蜀中!”
“朕已在成都,为他们备下了宅邸,仆役成群,良田千亩。”
刘禅看着戴陵那双瞪大的眼睛,声音放缓,变得无比郑重。
“待你功成之日,便是你阖家团圆之时。”
阖家团圆……
阖家团圆!
戴陵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在这一刻,竟如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当场痛哭失声!
“呜……呜呜呜……”
“陛下……”
“陛下天恩!天恩浩荡啊——!”
戴陵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刘禅,重重地叩首!
“咚!”
“咚!”
“咚!”
“戴陵……戴陵万死……万死难报陛下知遇之恩啊——!”
许久,戴陵的哭声,才渐渐止歇。
他再次捡起那份伪造的捷报,“噗!”
抬起右手,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鲜血瞬间涌出。
他没有丝毫迟疑,在那份颠倒黑白的捷报末尾,在那个属于“戴陵”的落款之上,重重地按下了自己那血红色的手印!
血印鲜红,触目惊心。
这不仅是一个印记,更是一份血誓!
做完这一切,戴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私印,双手奉上。
“陛下,丞相,罪臣……哦不,末将这就去唤亲兵前来!”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
片刻之后,一名身材精悍、眼神警惕的亲兵,跟着戴陵,走进了帅帐。
这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是他最信任的袍泽。
“王虎,”戴陵看着自己的亲兵,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有一件关乎你我全家,关乎数万兄弟身家性命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那名叫王虎的亲兵见自家将军如此郑重,亦是神色一凛,单膝跪地:“将军请讲!王虎万死不辞!”
戴陵将那份盖着血印的捷报,以及自己的私印,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中。
“你立刻换上最破烂的衣服,将自己弄得狼狈一些,最好……带点伤。”
“然后,你拿着这封信和印信,立刻出营,向北,找到骠骑将军曹洪的大营。记住,一定要让他的斥候‘发现’你!你要装作拼死逃出重围的样子,告诉他们,你有天大的捷报,要面呈曹洪将军!”
“记住,你的身上,系着我戴家满门的性命!也系着咱们所有兄弟的未来!”
王虎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看到了自家将军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封信和印信,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
“将军放心!王虎……明白!”
说罢,他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
他咬着牙,忍着剧痛,又在地上滚了几圈,将满身的尘土与血污混合在一起,原本精悍的模样,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戴陵,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转身冲出帅帐,向着北方狂奔而去。
帅帐之外,寒风呼啸。
戴陵站在帐门口,望着亲兵那渐渐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是生,是死。
是成为名垂青史的“功臣”,还是沦为遗臭万年的“叛将”。
皆在,此一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