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月光漫过祠堂的青瓦时,陆时衍正蹲在老梅树下刨土。铁铲插进泥土的声响惊动了树影,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梯轻响——苏晚抱着坛新酿的梅酒从磨坊出来,坛口缠着的红绳被风掀起,扫过他脚边的草叶,惊起只萤火虫,尾光在暮色里晃成串碎金。
“阿婆说要埋在梅根北角。”她把酒坛往树根旁放,坛底的青苔蹭在青石上,留下道淡绿的痕,“你闻这酒香,比去年的烈些,封三年准能醉人。”她抓起把湿润的泥土往坛口撒,指缝漏下的泥粒混着月光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银。
陆时衍接泥土的手顿了顿,指腹擦过她的指节。她的指尖还留着点梅汁的酸意,是今早摘梅子时蹭的,指甲缝里嵌着些花瓣,与坛身上印的那色相同。他忽然想起上月蒸供糕时,她为了捡掉进灶膛的玄铁牌,指尖被火星烫出燎泡,却攥着牌笑说“幸好没烧变形”,那时他也是这样,急得用井水给她冲手,看她疼得眼眶发红,心跳乱得像磨坊的木轮。
“槐槐在灶房学剪喜字。”苏晚往梅树边挪了挪,石台上摆着她白日绣的红绸,边角处绣着缠枝梅纹,“阿公说埋酒时要垫块绣布,酒气才会带着喜气。”她拿起块绸布往陆时衍领口塞了塞,“这尺寸正好能衬着红绳,像太外婆嫁衣里的那样。”
祠堂的晚风卷着梅香漫过来,陆时衍的耳垂擦过她的手腕。她的靛蓝布裙裙摆沾着些酒渍,是倒酒时溅的,露出的脚踝上系着根细红绳,绳尾坠着颗小银铃,是前日他托银匠打的,铃身刻着半朵梅,与她银簪上的那半严丝合缝。他忽然发现梅树梢头新结了个花苞,被月光照得透亮,竟比白日里多了分莹润——是他午后特意浇了坛井水的,想着“草木沾了双姓人的气,该懂得盼喜”。
“同心锁该挂了。”陆时衍低头往梅枝上抛红绳,绳端的铁锁在空中划出道弧线,“铁匠张叔说玄铁锁要趁月色合缝,锁芯才会咬得紧。”他从布兜里摸出两把钥匙,钥匙柄上的梅花纹与酒坛印的那朵同形,“你看这齿痕,我照着咱俩的玄铁牌刻的,合在一起才打得开。”
苏晚接过钥匙的瞬间,手背碰着他的小臂。他的胳膊上还留着道浅疤,是上月换碾轴时被木片划的,当时血珠顺着肌肉往下滚,他却举着轴头笑说“这样才结实”,那时她也是这样,掏出帕子给他按住伤口,帕角的梅绣蹭在他皮肤上,像落了片永不褪色的花。
“祠堂的灯笼该换烛了。”苏晚忽然往供桌旁凑了凑,案上摆着她白日糊的纸灯,灯罩上画着梅枝绕麦,“阿婆说埋酒夜要点双灯,一盏照前程,一盏暖来路。”她拿起盏灯往陆时衍手里塞,“这灯架是你削的桃木,我糊的皮纸,像太外公给太外婆做的那样。”
梅树的影子在灯笼光里晃悠,陆时衍的手指抚过灯罩上的画。她的笔触有些抖,麦芒画得歪歪扭扭,却比画谱里的多了几分活气。他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她也是这样坐在火塘边糊灯笼,火星溅在她袖口,烧出个小洞,她却只顾着往灯里塞艾草,说“这样灯暖,照路才不寒”,那时他悄悄把自己的袖口剪了块布,趁她睡时给她补了,针脚歪得像条小蛇,却被她宝贝似的一直穿到现在。
月色爬到祠堂的匾额时,村民们扛着锄头往家去。陆时衍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苏晚抱着空酒坛跟在后面,槐槐举着剪好的喜字跑在中间,三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拖得很长,像幅浸了墨的画。路过磨坊时,陆时衍忽然转身,往苏晚发间插了支干梅枝,“太外婆说埋酒夜要戴干梅,说‘枯木逢春,喜事将近’。”
花枝碰着她的鬓角,苏晚看见他耳尖泛着红。远处传来狗吠声,混着谁家的纺车响,像支安宁的夜曲。她忽然发现他的布鞋沾着些梅瓣,是摘梅子时踩的,粉白点点,像他藏在眼底没说出口的甜。
梅树下的土坑挖得正深,陆时衍正往坑底铺红绸:绸布上的梅纹被月光照得发亮,旁边摆着他白日刻的木牌,牌上写着“苏陆合酿”,刻痕里填着金粉,与锁上的那色相同。“按规矩要双姓共埋坛。”他扶着酒坛往苏晚那边靠了靠,“太外公的酒坛也是这样埋的,说‘同封一坛酒,共守一世春’。”
苏晚扶着坛沿的瞬间,掌心与他的贴在一起。两人的汗顺着坛身往下渗,在梅纹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像两滴终于相融的露。她忽然听见陆时衍在她耳边轻声说:“媒人说下月初六是吉日,我想那天就把你娶进门,在这梅树下拜堂。”
风突然起了,吹得灯笼穗子沙沙响。苏晚转头时撞进他眼里,看见梅枝的影子在他瞳孔里摇晃,像盛着整片梅岭的秋夜。她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十二岁的陆时衍在梅树下堆雪人,把自己的棉手套摘给她,说“双姓人的手要暖着,才种得出好庄稼”,那时雪人脸上的梅核眼睛,是他偷偷攒了半月的。
“喜字贴好了!”槐槐的欢呼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那对红喜字在祠堂门楣上对得整齐,边缘的锯齿纹像两排小牙,咬着同根红绳——是陆时衍白日里爬梯子贴的,说“喜字要咬得紧,日子才会黏”。
埋酒开始时,阿公敲响了祠堂的铜铃。陆时衍牵着苏晚的手往树坑走,酒坛在两人手中微微沉,像载着岁月的船。村民们唱起古老的祝酒歌,歌词里藏着苏晚两家的期许:太外公埋酒盼丰年,太外婆封坛等归人;外公酿酒贺添丁,外婆藏浆庆团圆;如今换作他们,在月光洒满的梅树下,把未完的期盼轻轻埋下。
泥土盖住坛口的瞬间,苏晚的指尖沾了些湿泥。起初是零星的几点,渐渐沾满了指腹,糊住了她指甲缝里的花瓣,也糊住了陆时衍手背上的伤疤。坑边的木牌渐渐立稳,牌底刻着的小字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民国二十三年埋,丙子年开”,是陆时衍白日里刻的,算着正好是他们花甲之年,刻刀落时的轻响,像敲在时光上的鼓。
“锁要挂在最高的枝桠。”槐槐举着同心锁往梅树上抛,红绳在月光里荡成秋千,“阿婆说锁得越高,月老看得越清!”
陆时衍忽然弯腰帮苏晚擦掉指尖的泥,掌心的温度透过湿泥传过来,烫得她心尖发颤。“你看树根。”他往泥土松动的地方指了指,老梅树的根须在月光下盘成个环,环里卡着块褪色的红绸,是太外婆当年埋酒时留下的,绸子上的梅纹虽淡,却与苏晚绣的那片位置丝毫不差,“太外公说这是‘梅根绕’,绕住了绸,就绕住了缘分。”
苏晚低头时,发间的干梅枝扫过他的脸颊。干枯的花瓣蹭着他的唇角,带着点陈年的香,像饮了口陈酿,醇里裹着甘。她听见陆时衍在她耳边说:“嫁衣我让阿婆开始缝了,用的是你染的靛蓝布,领口要绣整朵梅,像太外婆那件的复刻。”他从布兜里摸出枚铜扣,扣面刻着双梅交缠,“这是我找铜匠打的,要钉在衣襟最中间,说‘扣住梅,就扣住了人’。”
月色越升越高,梅树下的影子越缩越短。苏晚望着陆时衍被月光照亮的脖颈,忽然明白所谓相守,从来不是刻意的盟誓,而是藏在光阴里的伏笔:是太外公埋酒时特意留的根环,是太外婆绣绸时多绣的半朵梅;是陆时衍刻木牌时算的年份,是他藏在铜扣里的心意。
同心锁的红绳还在风里晃着,一端系着梅枝,一端垂向地面。苏晚忽然想起太外婆的日记里夹着的酒票:泛黄的纸片上写着埋酒的口诀,“三勺苏梅汁,两滴陆氏泉,红绳缠坛口,共锁月儿圆”,落款日期是七十年前的今夜,墨迹晕开的边缘,像他们此刻交握的手,早就注定要牵在一起。
埋完酒时,天边浮起层薄云。陆时衍背着苏晚往磨坊走,槐槐提着灯笼跟在后面,三人的影子在梅树下叠成团,像朵并蒂的花。同心锁被他们留在最高的枝桠,锁身的玄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晚的钥匙串在她腰间晃,陆时衍的那把藏在贴身的布兜,隔着衣裳能摸到梅花纹的轮廓,像颗揣在怀里的星。
“磨坊的面该发了。”苏晚趴在他背上数他的发绳,蓝布头巾上沾着的梅瓣簌簌往下掉,“阿婆说明早要蒸喜糕,给相熟的人家都送块。”
陆时衍的脚步顿了顿,往她鬓边别了朵夜合花。“发面时我多放把糖。”他反手握住她垂下来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汗湿的布衫传过去,“就像太外公给太外婆做的那样,说‘甜满了,日子才不会苦’。”
磨坊的木轮又开始转动,水声里混着虫鸣与梅香。苏晚知道,属于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发酵——下月初六的花轿会从晒谷场抬过,祠堂的梅树下会摆起婚宴,新酿的梅酒要等花甲年开封,同心锁要到金婚时才由孙辈打开,把双姓的约定,浸在梅岭的每坛酒里,锁在彼此的余生里,春去秋来,愈发醇厚。
陆时衍忽然停下脚步,往她手心塞了样东西。是块桃木牌,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并排落在梅枝下,名字中间刻着个小小的“囍”字。“这是用去年祈雨祭那棵桃木枝削的。”他的声音混着梅香传过来,像浸了蜜的酒,“等拜堂时,要放在供桌最中间,让太外公太外婆也看看。”
苏晚把桃木牌贴在脸颊,木头的纹路硌着皮肤,像枚温热的印。她忽然想起今早整理祠堂时,在太外婆的梳妆盒里摸到的红绳,绳上系着的两个小布人,一个穿着蓝布衫,一个披着靛蓝裙,布人手里的桃木牌,与陆时衍刚给她的这块,刻痕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