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开始前的三分钟，销售三部的办公室弥漫着速溶咖啡与打印墨水混合的味道。吴梦琪把帆布包塞进桌底时，金属挂钩撞上铁板的轻响，在这刻意压低的寂静里格外刺耳。她指尖划过笔记本上 “洪崖洞比喻” 的批注，油墨还带着昨夜打印机的温度 —— 那是她熬到凌晨三点，反复修改的第 17 版方案收尾处，特意用荧光笔标出的核心亮点。
“王经理的鳄鱼皮带今天扣在第六个孔。” 李姐的消息突然弹进手机。吴梦琪抬眼时，恰好看见王强挺着啤酒肚穿过走廊，不锈钢保温杯里的枸杞在水面沉浮，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上周赵总项目启动会后，这条皮带扣在第七个孔的次数更多，据说那代表着 “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
晨会的电子提示音像滴进热油的水珠，炸得办公室瞬间安静。王强把保温杯墩在会议桌中央，发出沉闷的响声：“季度大客户争夺战进入冲刺期，今天重点听赵总项目的进展。”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李伟啃着包子的手上顿了顿，最终落在吴梦琪身上，“小吴先来，你上周说有新方案？”
吴梦琪攥着方案册的手指突然收紧。活页夹里露出的磁器口照片边角微微卷起，那是她蹲在青石板路上拍了三十张才选出的最佳角度 —— 穿蓝布衫的老师傅正把麻花扔进油锅，金黄油花溅起的瞬间，恰好与远处的宝轮寺飞檐形成对角线。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右手边突然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王经理，我有进展汇报。”
张莉的声音裹着栀子花香水味飘过来时，吴梦琪的方案册差点从膝头滑落。她转头看见张莉踩着七厘米高跟鞋站得笔直，藕粉色连衣裙的裙摆扫过会议桌沿，手里举着的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ppt 首页的 “四川风味线上线下联动方案” 几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眼里。
王强的眉毛挑了挑：“哦？张莉你也在跟食品客户？”
“是四川那边的泡菜厂，” 张莉的指甲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豆沙红的甲油在晨光里泛着光泽，“他们老板看了‘渝味优选’的融资新闻，特意找到我们，想复制一套线下模式。”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吴梦琪攥紧的拳头，“我做的方案核心是‘体验式营销’，正好跟咱们部门的战略方向吻合。”
投影仪嗡鸣着启动时，吴梦琪听见自己心跳撞碎在胸腔里的声音。第一张 ppt 弹出的瞬间，她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成拳头 ——“线下体验站布局图” 上，磁器口的位置被换成了成都锦里，石门大佛寺的酱园变成了眉山泡菜坛，但那用不同颜色标注的 “流量入口”“转化节点”“复购触发点”，分明是她在方案第 23 页画了三版才定下来的框架。
“青石板路的动线设计很关键。” 张莉的声音带着刻意拿捏的沉稳，指尖在屏幕上划出 S 形曲线，“就像锦里的石板路，游客走着走着就会被作坊香气勾住 —— 这跟我们的线上浏览路径是一个道理，得在转角处藏着惊喜。”
吴梦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句 “转角处的惊喜”，是她上周在磁器口跟踪游客动线时，蹲在陈麻花作坊墙角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的原话。当时晨雾还没散，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自拍杆转过弯，突然撞见油锅沸腾的金黄麻花，发出的惊呼和笑声震落了檐角的露水。
“最核心的是‘层次感’。” 张莉突然提高声调，投影仪切换到洪崖洞的照片 —— 那是张莉上周在朋友圈发过的打卡图，吊脚楼的灯笼在暮色里连成红海。她的指尖在屏幕上从一楼划到十一楼：“就像这洪崖洞，一楼是人间烟火，十一楼是江风明月，游客在不同楼层能摸到不同的温度。我们的渠道也要这样，线上是‘顶楼’的流量高地，线下是‘一楼’的真实触感。”
“轰” 的一声，吴梦琪脑子里的某根弦突然断了。这句几乎复刻的比喻，像被人从她的方案里抠出来，换了身 “四川风味” 的外衣。她猛地抬头，看见张莉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像磁器口老茶馆里飘出的茶烟，看似轻薄，却裹着灼人的温度。
“这不是……” 实习生小林突然开口，手里的马克杯 “当啷” 撞在桌沿。他刚想说什么，就被李伟狠狠踩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后半句 “吴姐昨天跟我讲过” 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化成满脸通红的窘迫。
王强的手指在会议桌上轻轻敲击，节奏与保温杯里枸杞下沉的频率莫名同步。他盯着屏幕上 “复购率预测模型” 的三维图表，眉头拧成川字：“这个数据模型…… 看着有点眼熟。”
张莉的睫毛颤了颤，很快恢复自然：“王经理说笑了，这是我参考了四川美院的视觉设计课做的。您看这里，” 她点开一个动态演示，“当体验时长超过 15 分钟，复购率会呈指数级增长 —— 就像老泡菜坛，泡的时间够了，味道才出得来。”
吴梦琪的呼吸突然变得滚烫。15 分钟这个临界点，是她在石门大佛寺晒酱场掐着秒表算出来的 —— 张大爷说翻酱必须站够一炷香，少一分钟，酱里就缺了点阳光的味道。她当时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沙漏，旁边写着 “15 分钟 = 信任阈值”，现在这个数字正被张莉轻描淡写地安在四川泡菜上。
“张姐这方案够炫啊。” 李伟突然拍了下手，包子油蹭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我就说四川那边的客户好打交道，不像重庆这边，讲究那么多老规矩。” 他说这话时，眼睛瞟着吴梦琪，像在炫耀刚抢来的糖果。
会议室后排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有人翻着手里的资料夹，有人对着投影拍照，还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吴梦琪的肩膀 —— 是隔壁组的老周，他眼神里的同情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她紧绷的后颈上。吴梦琪突然想起李姐塞给她的 “避坑笔记” 里写着：“当谎言被包装成真理，最先动摇的总是旁观者。”
张莉还在展示 “景区联动” 板块，ppt 上出现大足石刻的照片，佛像的衣纹里被巧妙地嵌入了产品包装图案。“我们计划在石刻景区设体验站，”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游客摸过千年佛像的温度，再亲手做一罐泡菜，这种记忆点是纯线上销售永远给不了的。”
“这不对。”
吴梦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站起身的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尖叫，方案册从膝头滑落，里面夹着的青石板碎屑撒了一地，灰白的石粒上还沾着磁器口特有的牛油渍。
张莉的笑容僵在脸上：“梦琪有什么意见？”
“赵总项目的核心是重庆味道的在地性。” 吴梦琪弯腰捡方案册时，指尖在 “石门大佛寺酱缸” 的照片上顿了顿，老人翻酱的木耙与陶缸碰撞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您把洪崖洞换成锦里，把千年酱园换成泡菜坛，看似框架一样，其实丢了最关键的魂。”
王强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小吴，注意说话语气。”
“我只是陈述事实。” 吴梦琪翻开方案册第 37 页，投影仪的光恰好落在她指着的地方，“张姐 ppt 里的‘动态配送公式’，其实是我根据重庆的地形算的 —— 比如洪崖洞到解放碑的 4 小时达，是考虑了长江索道的运力和千厮门大桥的早高峰拥堵系数，换成成都的平原地形，这个模型根本不适用。”
张莉突然笑了，像颗糖在嘴里化开的甜腻：“梦琪这是钻进数据里了。商业模型讲究举一反三，难道重庆的桥和成都的路，不都是为了把货送到客户手里吗？” 她转向王强，语气里添了点委屈，“可能是我没说清楚，让新人产生了误解。”
“误解？” 吴梦琪的声音陡然拔高，活页夹被她攥得咯吱作响，“上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您借我的方案看框架，手指在‘线下体验站’这页停留了整整四十秒，当时还夸‘洪崖洞的比喻真妙’——”
“梦琪！” 王强猛地拍了下桌子，保温杯里的枸杞震得跳起来，“同事之间互相借鉴思路很正常！你一个新人，怎么学得这么斤斤计较？”
会议室里的议论声突然变大。有人说 “吴梦琪太较真了”，有人说 “张莉确实有点像”，还有人拿出手机翻日历，小声嘀咕 “上周三下午我好像看见张莉在打印店”。吴梦琪的目光扫过这些面孔，突然想起在磁器口听来的老话：“山城的雾最会骗人，站在一楼看十一楼的灯，总以为那是星星。”
张莉适时地叹了口气：“都怪我，不该没跟梦琪打招呼就用了类似的框架。” 她合上平板电脑，语气诚恳得像泡在蜜里，“其实我的方案还不成熟，既然梦琪对重庆市场这么熟，这个四川客户我让给她好了。”
“这就没必要了。” 王强的脸色缓和下来，指节在桌面上敲出和解的节奏，“张莉的方案有创新，小吴的方案接地气，正好互补。这样，赵总那边你们俩一起跟进，张莉主抓战略，小吴负责落地执行，怎么样？”
吴梦琪看着王强眼里的 “和稀泥”，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想起李姐说的 “王经理的天平永远倾向会哭的孩子”，当时还不信，现在才明白，有些公平从一开始就长着偏心的模样。方案册里夹着的黄桷树叶突然掉出来，是从石门大佛寺带来的，叶脉清晰得像张地图，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往 “公道” 的路。
“我不同意。” 吴梦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青石板的硬度，“我的方案里有太多重庆独有的细节，比如张记酱园的晒场温度、磁器口的客流波动规律，这些不是简单的执行能说清楚的。”
“年轻人要懂得团队合作！” 王强的鳄鱼皮带扣在第六个孔里绷得发白，“要么一起干，要么这个项目你就别参与了！”
办公室的挂钟突然响了，九点整的钟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吴梦琪看着张莉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突然想起在枇杷园火锅点的特辣锅底，红汤翻滚时，最辣的往往不是表面的辣椒，而是沉在锅底的泡椒。她深吸一口气，把方案册抱在怀里：“我保留自己的方案，但接受合作。”
晨会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吴梦琪的帆布鞋踩过散落的青石板碎屑，发出细碎的响声。张莉走在她身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节奏像在数数，一步，两步，三步…… 在走廊转角处突然开口：“梦琪，别往心里去，王经理就喜欢看我们抢着干活。”
吴梦琪没有回头。她攥着方案册的手指已经发麻，活页夹里的照片边缘被体温焐得发烫 —— 那是石门大佛寺的晒场，二十七个酱缸在晨光里排成队，张大爷说这叫 “七星阵”，能锁住阳光的味道。现在这些照片仿佛在发烫，像要把她掌心里的委屈，都烫成日后反击的证据。
回到座位时，吴梦琪发现电脑屏幕亮着。昨晚加密的方案文件夹旁，多了个陌生的 word 文档，点开后只有一句话：“重庆的坡再陡，也有人走直线。”Ip 地址显示来自李姐的工位。她突然想起李姐抽屉里那本用重庆方言写的密码本，“解放碑的钟” 代表 “价格底线”，“洪崖洞的灯” 指 “客户真实需求”，或许还有个词，代表着 “绝不认输”。
窗外的李子坝轻轨站传来轰隆声，列车穿楼而过的瞬间，阳光恰好透过玻璃幕墙，在方案册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吴梦琪摸出手机，给石门大佛寺的张大爷发了条消息：“您说的‘酱缸里的真理’，我好像有点懂了。”
发送成功的瞬间，走廊里传来张莉的笑声，混着李伟的附和，像串不和谐的音符。吴梦琪合上方案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节奏与酱缸发酵的气泡声渐渐重合 ——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武器，从来都不是花哨的 ppt，是那些浸在山城肌理里的真实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