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出租屋，荧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在天花板投下惨白的光。吴梦琪把《快消品销售圣经》平摊在膝盖上，书脊已经被翻得开裂，第 73 页的 堆头费谈判五步法 被红笔描成了蜘蛛网。她的手指在 第三阶段：沉默施压法 下面停顿，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打印方案时蹭到的墨粉 —— 连续三天没好好洗手了。
桌上的玻璃罐里插着七支空笔芯，像排战死的士兵。最新换的这支正在笔记本上游走，临期品处理方案 几个字被写得力透纸背，笔尖在 买一赠一捆绑策略 末尾突然顿住，在纸面戳出个小小的墨坑。吴梦琪盯着那个墨坑发愣，它像只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出租屋在老居民楼的 11 层，没有电梯。三天前她扛着一箱样品爬上来时，膝盖在最后两级台阶打了个趔趄，现在还隐隐作痛。窗外的洪崖洞正值旅游旺季，灯火从吊脚楼的缝隙里溢出来，在江面织成晃动的光网。吴梦琪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发烫的脸颊舒服了些 —— 那些璀璨的灯火在她眼里碎成无数个光斑，像张莉在周会上假笑时露出的牙齿。
真诚是最好的技巧。
这句话突然从书页间跳出来，是她上个月用荧光笔标下的重点。当时她刚签下陈总那单，觉得这句话简直是真理，特意在旁边画了个笑脸。可现在再看，那个笑脸的嘴角像被人掰过，歪歪扭扭的透着诡异。吴梦琪突然抓起桌上的钢笔，狠狠砸在笔记本上。
笔尖在
两个字上划出长长的墨痕，像道流血的伤口。
真诚有什么用？ 她对着空房间低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回音。桌上的相框晃了晃，里面是她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的照片，背景是 985 校园的银杏道。照片里的自己笑得一脸灿烂，在笔记本扉页写下 用专业赢得尊重，用真诚打动世界—— 那些字迹现在看来像个笑话。
她猛地拉开抽屉，甩出一叠客户沟通记录。最上面那张是和社区超市王老板的通话手稿，上面用绿笔写着：王老板反馈：包装稍软，但不影响使用（14:30）。下面压着张莉汇总的周报复印件，同一行被改成了 多家客户投诉包装严重破损，产品损耗率超 15%，红墨水像凝固的血。
吴梦琪的手指抚过那行篡改的字迹，纸页边缘被她捏得发皱。她想起当时王老板在电话里的语气，带着重庆人特有的直爽：小吴你放心，这点小问题我还能分不清？就是库房老张有点强迫症，总觉得包装要硬邦邦才像样。 她甚至能回忆起电话那头传来的麻将洗牌声，王老板说 先不聊了，我这杠上开花 时的兴奋。
可到了周会上，这些鲜活的细节全被张莉嚼碎了，变成扎向她的刀子。王强把周报拍在桌上的声音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张莉在旁边
劝解的声音像根羽毛，搔得人心里发毛：梦琪还年轻，可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怎么没意识到？ 吴梦琪抓起那份周报，狠狠揉成一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垃圾桶里还躺着她昨天吃剩的酸辣粉盒子，酸馊味混着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像极了办公室里的氛围 —— 表面光鲜，底下全是腐烂的算计。
她蹲在地上翻垃圾桶，手指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也没察觉。找到那团纸时，手心已经被渗出的血染红。展开纸团，张莉那行篡改的字迹被血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吴梦琪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和血混在一起。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是凌晨两点十七分。吴梦琪以为是工作消息，摸过来一看，是妈妈发来的微信：琪琪，这周回家吗？你爸买了新鲜的花椒，想给你寄点。 下面跟着个花椒的表情包。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打不出一个字。上周妈妈问她工作顺不顺利，她发了个 一切都好 的表情包，配着公司环球金融中心的夜景照片。其实那天她刚被李伟抢了客户，躲在消防通道里哭了半个小时，眼睛肿得像核桃。
妈，我这周要加班。 她终于回复，然后迅速关掉对话框。不敢看妈妈可能发来的追问，怕自己绷不住。
出租屋的窗正对着洪崖洞的背面，能看到吊脚楼的木质支架，像老人暴起的青筋。吴梦琪想起李姐在老茶馆说的话：重庆的楼看着花哨，底下的桩子得打在石头上才稳当。职场也一样，光有表面功夫不行，可太实在了又容易被欺负。 当时她还不太懂，觉得李姐的 避坑指南 太负能量，现在才明白，那些字里行间藏着多少摔过的跟头。
她重新翻开笔记本，最新的一页写着 堆头费谈判话术，下面列着三条：
用竞品数据施压（附：永辉超市最新堆头报价）
强调我方产品周转率（附：磁器口门店销售曲线）
提出联合促销方案（参考枇杷园火锅联名模式）
这些都是她熬了三个通宵查出来的，每个数据都标着来源，精确到个位数。可现在看着这些工整的字迹，吴梦琪突然觉得很累。她想起张莉在茶水间说的：谈判哪用这么麻烦？陪采购总监喝顿酒，什么都解决了。 当时她还嗤之以鼻，现在却忍不住想：或许张莉是对的？
楼下传来夜市收摊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顺着窗户缝钻进来。吴梦琪摸了摸肚子，才想起自己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正经饭，只在办公室啃了半块干硬的面包。她起身翻冰箱，里面只有半瓶过期的牛奶和两袋涪陵榨菜 —— 还是入职时买的，当时想着加班时泡饭吃。
打开电磁炉，烧水壶里的水很快开了。吴梦琪把榨菜撕开放进碗里，倒上开水，看着榨菜在热水里慢慢舒展。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世界变得一片朦胧 —— 这样也好，不用看清那些虚伪的笑脸。她想起大学时和室友挤在宿舍吃火锅，大家说以后要一起开家公司，绝对不搞办公室政治，那时的笑声清脆得像洪崖洞的铜铃。
手机又响了，是李姐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她的 避坑指南 笔记本摊在桌上，某页用红笔圈着 客户反馈需实时录音，重要对话同步备份至云端。没有多余的话，像是怕打扰她，又像是怕她真的放弃。
吴梦琪盯着那张照片，突然想起下午在茶水间的事。当时张莉又来借她的客户资料，她故意把 王老板沟通录音 文件夹放在桌面上，张莉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现在想来，李姐恐怕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加密云盘，找到那个标着 7.15 王老板 的音频文件。点击播放的瞬间，王老板的声音从手机里钻出来，带着点不耐烦的爽朗：包装是软了点，但内容物没问题噻，我下午拆开尝了，味道巴适得板...... 背景里的麻将声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有人喊 。
录音还在继续，吴梦琪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新建了个文档，标题是 张莉篡改客户反馈证据链。她把通话记录截图、王老板朋友圈的产品实拍、甚至当时快递单上的签收备注都导了进去，像搭积木一样，慢慢搭建起真相的框架。
窗外的灯火渐渐暗了些，天快亮了。吴梦琪看着文档里那些零散的证据，突然觉得它们像重庆的石阶，单独看毫不起眼，连起来却能通向高处。她想起第一次去磁器口，老张说的 做生意就像卤凤爪，得慢慢熬，急不得。当时她还觉得是老生常谈，现在才品出点味道。
重新翻开《快消品销售圣经》，那行被墨痕划脏的 真诚是最好的技巧 还在。吴梦琪找来修正液，小心翼翼地涂掉那道墨痕，然后在旁边补了行字：但真诚需要铠甲。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像在心里落下了块石头，踏实了些。
她起身走到窗边，洪崖洞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大半，露出吊脚楼原本的模样，朴素却结实。远处的朝天门大桥亮起了晨灯，像条银色的带子，把长江和嘉陵江连在一起。吴梦琪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带着江水的潮气，还有点花椒的麻味 ——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妈妈寄的花椒已经到了快递点。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龙湖便利店的张经理发来的消息：吴经理，明天上午十点有空吗？想聊聊特色零食进场的事。 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很真诚的那种。
吴梦琪笑了笑，回复：没问题，我带方案过去。 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突然觉得那些关于 真诚是否有用 的纠结，其实没那么重要。就像重庆的天气，有烈日也有暴雨，但总有适合火锅的夜晚。
她把笔记本合上，放在枕头边。封面被钢笔砸出的凹痕还在，像个勋章。明天去公司，她不会拿着证据去找王强对峙，也不会质问张莉为什么要篡改记录 —— 李姐说得对，时机未到。但她会把王老板的录音备份到三个地方，会把所有客户反馈都同步给对方确认，会在张莉再来借资料时，笑着说 不好意思，正在加密。
这些或许不够 ，却能让她在这个江湖里走得更稳。就像老重庆人说的，爬坡上坎时，既要抬头看路，也要低头防坑。
吴梦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响起的鸟鸣。疲惫突然席卷而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在彻底坠入梦乡前，她仿佛又看到了毕业时的自己，那个在银杏道上许诺要 用真诚打动世界 的女孩。这次她没有觉得可笑，反而轻轻说了句：等我。
床头柜上的笔记本静静躺着，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 真诚需要铠甲 那行字上镀了层银辉。远处的长江和嘉陵江正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交汇，无声无息，却积蓄着冲破阻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