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咕嘟冒泡，秀芬掀开盖子，蒸汽往上一冲，糊了半边窗户。她没擦，只把火拨小了些，转身去拿面盆。玉米面还剩小半，她打算今早蒸点菜团子，加点野菜进去，孩子爱吃这口绿。
刚把面和好，院门口传来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是小强，手里攥着个鼓鼓的布袋子，站在门槛外头，不敢进来。
“秀芬姐……”他声音压得低，像是怕惊动谁，“我妈让我送点荠菜来，我挖了一早上。”
秀芬笑了下，走过去接过来：“哎哟，这么多？你可真能干。”袋子沉甸甸的，她没多想，顺手倒进洗菜盆里。
水还没换，她弯腰准备淘洗，眼角忽然扫见几片叶子底下有东西在动——一只青虫正顺着菜梗往上爬，身子一拱一拱的，沾着泥。
她手指一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胸口猛地一缩。但她立刻站直，脸上一点没露出来，反倒笑着对小强说：“你瞧，这些菜长在土里，小虫子也爱住呢，跟你一样勤快。”
小强愣了一下，凑近看，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没看见。”
“不怪你。”秀芬蹲下来，拉过个小板凳，“来，咱们一起挑干净，晚上就能吃上香喷喷的团子了。”
她没让他站在旁边看，而是把板凳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拍拍位置：“坐这儿，离近了好找。”
两人挨着坐在灶台边，秀芬一根根翻开菜叶，把虫子轻轻抖进空碗里。小强学着她的样子，动作笨拙但认真，时不时问一句：“这个算不算？”“这片叶子还能用吗？”
“能用。”她说，“虫不吃的地方，反倒是嫩的。”
小强眼睛亮了一下，低头继续忙活。阳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他们手上，菜叶上的水珠一闪一闪。
他们正说着话，井台那边传来脚步声。吴婶提着个空铝盆，路过时一眼看见两人蹲在那儿摆弄带虫的野菜，眉头立马皱成一团。
她没停下，嘴却撇了撇：“现在的人真是讲究，连捡来的脏东西都当宝贝教人洗。”
秀芬听见了，没抬头，也没应声。小强却手一抖，差点把菜掉地上。
“别理她。”秀芬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咱们做咱们的。”
吴婶哼了一声，脚步没停，进了自家屋。可不到一刻钟，她又出来了，径直往赵大妈晒被子的竹竿前走，压低声音：“你说说，那叫过日子吗？孩子辛辛苦苦挖来的菜，她倒好，当成玩意儿玩起来了！还带着虫一块洗，也不嫌脏，这不是教坏孩子吗？”
赵大妈正拍被子，听了直摆手：“你少嚼舌头，人家那是教孩子做事。”
“教做事？”吴婶冷笑，“我怎么听说她前两天还拿公家煤蒸窝头？现在又让孩子送野菜讨好，这不是一套一套的？”
“你可拉倒吧。”赵大妈把被子一抖，“人家清老爷子门口那堆破烂，你不说她好，现在又挑刺，你是看谁顺眼都不舒坦？”
吴婶不接这话，只撂下一句：“反正我看着不像正经人家的做派。”说完扭身走了。
秀芬不知道这些话已经传开。她把挑好的野菜切碎，拌进玉米面里，又加了一小撮盐、半勺油渣，揉匀了捏成团子，放进蒸笼。火候上来后，一股清香慢慢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引得隔壁妞妞扒着门缝喊：“秀芬阿姨，是不是做好了？”
“等会儿，熟了给你送一个。”她应着，心里盘算着多蒸两个，回头给孙桂香母子送去。
团子出锅时颜色碧绿，一个个胖乎乎的。她拿粗瓷碗盛了，自己先尝了一口，烫得直哈气，但香味顶上来，心里也踏实。
她端着碗往外走，刚到院中，听见厕所门口有人说话。王霞正洗手，吴婶站在边上，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她听见。
“你说现在的人懂不懂节俭？那小强挖了半天才弄这么点菜，她倒好，不当回事，还当教学课似的，一点不知道心疼孩子辛苦。”
王霞搓着手，没接话。
“更别说那些窝头了。”吴婶接着说，“又是红薯又是枣的，哪来的白糖？还不是占公家便宜？我看她是城里做派改不了，装模作样过穷日子。”
秀芬脚步顿了一下，没停，也没转头。她脸上依旧平平的，像没听见，可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她继续往前走，把两个团子放进小碟子，用布盖好，递给小强：“拿回去给你妈吃，趁热。”
小强接过，眼睛亮亮的：“秀芬姐，我明天还能来帮你洗菜吗？”
“当然能。”她摸了摸他的头，“你要是愿意，以后挖到了就送来，咱们一起洗干净，做得更好吃。”
小强用力点头，抱着碟子跑回家。门关上那一瞬，秀芬站在原地没动。
风从院子一头吹过来，把她额前一缕头发吹乱了。她抬手别到耳后，目光扫过吴婶家窗户——窗帘晃了一下，很快静止。
她没说什么，转身回厨房，把剩下的团子摆在桌上，又添了碗热水。林建华快下班了，她得等着。
可她没坐下。她在灶台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弯腰打开柜子，拿出那个铁盒。布包还在，油纸裹得严实。她没打开，只是用手抚了抚盒子边缘，然后重新放回原处，推进了最里面。
她记得昨天早上，这盒子还在窗台上。现在它回到了老位置，像是被人悄悄送回来的。
她盯着柜子看了两秒，关上门。
院外传来周建国骑车的声音，铃铛响了两下。她走出去，站在门口等林建华回来。手里还沾着玉米面的粉，她没擦，就那么垂着。
吴婶从屋里出来倒水，看见她站着，眼神对上一瞬，立刻偏开了头。但她没走远，就在井台边磨蹭着，像是等着什么人。
秀芬也没动。她望着大门口的方向，风吹得衣角轻轻摆。
林建华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她才转身回屋，掀开锅盖，把最后一点热气腾腾的团子端出来。
饭桌上，林建华咬了一口，说：“这野菜挺嫩。”
“小强送来的。”她说，“他挖了一早上。”
林建华点点头：“这孩子懂事。”
她没再说话，低头吃饭。筷子夹起一截菜梗，翠绿的，看不出一点泥腥气。
院墙外，吴婶还在井台边站着，跟刚出来的钱婶说了句什么，手往这边指了指。
秀芬没看，也没抬头。
她只把碗里的最后一口团子吃完，放下筷子，伸手去拿抹布擦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