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坐在缝纫机前翻本子,昨夜记下的几笔还没来得及擦,墨迹干在纸上:“周建国,改裤一条”“赵大妈,褂子一件”。她手指划过这些字,心里盘算着布料还够不够。
抽屉拉开,里面只剩些碎布头,一块巴掌大的蓝卡其,两片旧衬衣领子,还有几缕棉线缠在针管上。她起身打开柜门,抖了抖最后一个布袋,灰扑扑的棉絮飘下来,落在鞋面上。她蹲下身,把零散的边角料摊在桌上,一块块比划,想看看能不能拼出个袖子来。可怎么看,都不够裁一件完整的衣服。
她想起钱婶那件夹衫,省了半寸布,已经是极限。再抠,接缝就得歪了,穿起来也不舒服。她叹了口气,把布料收进抽屉,锁好。
外头传来水桶碰撞的声音,赵大妈提着两只铁皮桶进了院子。看见秀芬站在门口,她放下桶,喘了口气:“今儿又忙上了?”
“活多。”秀芬点头,“布快没了。”
“哟,这可不行。”赵大妈皱眉,“你这儿一停,大伙儿都得等着换衣裳?老周家孩子裤子才改了一条,另一条还晾着呢。”
“我知道。”秀芬苦笑,“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布,手艺再好也没用。”
正说着,王霞抱着妞妞从屋里出来,听见话音便凑过来:“秀芬,我那件工装能做了不?布我带来了。”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斜纹布,叠得整整齐齐。秀芬接过看了看,布质还结实,就是颜色褪得厉害。
“能做。”她说,“改成短褂,加个贴袋就行。”
王霞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上班总被说穿得邋遢,这回总算体面点。”
孙寡妇也抱着小强站在院中晒太阳,听见了,小声问:“那……我能拿旧床单改件小孩衫吗?”
“当然能。”秀芬走过去,“回头我给你量尺寸,布不够我再补点。”
孙寡妇眼睛亮了一下,又低头抿嘴:“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话没说完,吴婶端着盆从厨房出来,听见几句,冷笑一声:“人家现在可是挑着接活,一张猪肉票才肯动针,你们拿块破布去,怕是连机器都不开吧?”
空气一下子静了半拍。王霞抱着孩子僵在原地,孙寡妇的手攥紧了孩子的衣角。
秀芬没抬头,只把王霞的布折好放回她手里:“布没问题,明天就能动工。”然后转向孙寡妇,“你那床单要是厚,咱们加层衬里,穿起来更暖和。”
吴婶见她不接话,声音又高了些:“别说得那么好听!谁不知道你现在赚票证赚得手软?钱老师一身新衣裳,穿出去都像换了个人,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
赵大妈一听,立刻呛回去:“你瞎嚷什么?人家秀芬给谁做过新衣?不都是改改补补?钱老师那件是特例,人家愿意换票,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吴婶脖子一梗,“她帮这个帮那个,怎么就没见她帮我改过一条裤子?我那件工装破了个洞,天天漏风!”
“那你咋不去问?”赵大妈反问,“人家又没挂牌子说‘非富不接’!你不去问,倒在这儿酸溜溜地说风凉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王霞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孙寡妇抱着孩子低着头往自家门口挪。
秀芬站在原地,听着,没打断。等她们吵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吴姐,你要改衣服,随时来找我。布自己带,工钱按规矩来,五分一角都行,不收票。”
吴婶一愣,没想到她真应了,张了张嘴,又硬撑着说:“谁稀罕你那点手艺?我就看不惯有些人打着帮忙的名头,背地里净捞好处!”
说完转身走了,盆底磕着门槛,咣当响了一声。
赵大妈摇摇头:“这人啊,心窄。”
秀芬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回屋。
中午林建华回来吃饭,见她一个人坐在桌边剪纸样,眉头微皱。
“今天厂里发了点豆油,给你带回来了。”他把小铁罐放在桌上,“你怎么不吃?”
“不饿。”她说,“在想事儿。”
“又是布的事?”
她点点头:“接了六家的活,三户等着取衣,两户约了明早量尺寸。可家里布头全翻出来了,连拼个童装都不够。”
林建华沉默了一会儿:“要不先停几天?等布来了再说。”
“停不得。”她摇头,“大家等着穿呢。王霞单位查着打扮,孙寡妇孩子要上学,赵大妈老头下月过生日,都想穿件利落衣裳。我不做,他们去哪儿改?”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想……能不能让她们自己学点简单的。”她看着缝纫机,“改个裤脚、缝个扣子,不用我全包。我教她们,省得我一个人累死,也免得有人说我独占好处。”
林建华低头拨弄煤炉盖,火苗从缝隙里钻出来,舔着锅底。
“你想教谁?”
“王霞说过想学。赵大妈手也巧,就是没碰过机器。孙寡妇要是会了,以后孩子衣服破了也不用求人。”
“吴婶呢?”
她笑了下:“她要肯来,我也教。但得她自己开口。”
林建华看了她一眼:“你不怕她们学会了,不来找你了?”
“不怕。”她说,“手艺不是藏着掖着的东西。再说,复杂的活她们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我教的是帮她们省事,不是抢饭碗。”
晚饭后,她把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拿起铅笔,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她原本想写个“教”字,可想了想,改成“帮”。
她把本子合上,放在灯下。煤油灯的光映在缝纫机的金属面上,闪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王霞送孩子上学回来,看见秀芬在院子里晾布条。
“这是做什么?”
“练手用的。”秀芬说,“我打算腾出半天,教几个愿意学的人基本针法。改裤脚、接袖子、锁边,都教。你要是有空,来试试?”
王霞眼睛一亮:“真的?我不怕笨,肯学就行。”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秀芬笑,“明天下午两点,我在屋里开机器,谁来都行。”
消息传得很快。中午赵大妈就拎着茶缸过来打听:“听说你要开课?”
“哪敢叫课。”秀芬摆手,“就是大家一起琢磨,省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必须去!”赵大妈拍板,“我家老赵那件破工装,我自己就能给他缝了!”
孙寡妇听说后,晚上悄悄送来一碗炒豆子:“给孩子当学费。”
秀芬哭笑不得:“这哪能收?你来学就行。”
只有吴婶没动静。第三天早上,她在水池边撞见秀芬,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教人,是不是为了少干活?”
秀芬正在搓抹布,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对付点家务。你要是觉得有用,也可以来。”
吴婶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那么好心。”
“信不信随你。”秀芬拧干布,“反正机器每天下午开两小时,门开着,谁想进就进。”
那天下午,王霞第一个到,赵大妈紧跟着进来,孙寡妇迟到了一刻钟,怀里还揣着个小本子,说是记笔记用的。秀芬调好针距,拿出几块废布,开始演示平缝。
咔嗒咔嗒的机器声响起,王霞凑上前看针头走线,赵大妈伸手摸了摸压脚,孙寡妇盯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本子上画结构图。
秀芬站在旁边,一边讲一边看她们的动作。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落在缝纫机台面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痕。
她正说着“换线要先抬压脚”,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门帘被人掀开一半。
吴婶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块磨破的裤腿布,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机器上。
她没说话,也没进来,只是把布片慢慢放进围裙兜里,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