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秀芬就坐在裁缝间的小木凳上，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在纸上轻轻描着一条弧线。昨晚上她睡得不踏实，脑子里总想着那几张新图样——饭盒外袋的折角怎么更贴合、背带裤的裆部怎么省布又结实。她把郑老爷子给的那本册子压在教案底下，没再拿出来摆明面上。
门一开，赵大妈提着热水壶进来，照例嚷了一声：“哟，又抢早开工啦？”
“孩子们一会儿要来。”秀芬抬头笑了笑，“今天教他们走直线针脚。”
赵大妈放下水壶，顺手把围裙系上：“我帮你招呼着。你别说，现在谁家孩子上学不是背着你做的布书包？连老师都问我在哪儿学的。”
话音刚落，王霞牵着妞妞进了院子，孙寡妇也抱着孩子跟在后头。几个女人陆续坐下，翻出针线篮，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秀芬挨个发了碎布片和粗线，正说着怎么穿针，吴婶的表妹李翠兰起身说：“哎哟，忘带顶针了，我回去拿一下。”
她说完就往外走，脚步挺急。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衣兜鼓鼓囊囊的，脸上还沾了点煤灰。
秀芬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种事这几天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前天是“回家喂鸡”，昨天是“给孩子换褯子”，每次离座时间都不短，回来时总有些不对劲——要么袖口有墨痕，要么兜里窸窣响。她不动声色地把刚画好的一张背带裤图样卷起来塞进抽屉，上了锁。
中午前后，赵大妈端着碗面条进来吃，一边嗦着一边眯眼打量。她看见李翠兰趁秀芬低头剪布时，悄悄伸手去翻桌角那堆废料，像是在找什么。赵大妈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对方缩回手。
“找啥呢？”她慢悠悠地问。
“看看有没有能补袜子的厚布头。”李翠兰讪笑着。
“哦，那你可得挑仔细喽，”赵大妈夹起一根面条，“有些边角料看着小，用处可大着呢，弄丢了主家心疼。”
下午孙寡妇带着孩子来做文具袋，一边缝一边闲聊：“东院刘姐前两天穿了件新褂子，花布跟你家妞妞那围裙一个样，领口还绣了朵小梅花，可精致了。”
秀芬手一顿：“她那衣服谁做的？”
“说是她表妹给改的。”孙寡妇低头理线，“就是吴婶那个远房亲戚，叫李翠兰的。”
秀芬没应声，手指慢慢摩挲着针脚边缘。那朵梅花，是她昨晚灯下随手添的细节，连线的颜色都还没告诉别人。她记得清楚，图纸画完后只在桌上晾了一会儿，就被她收了起来。
傍晚收工前，她一个人留下整理工具。她翻开教学记录本，一页页看过去。前三次课后，登记簿上有两处改动——原本记着“演示改制流程”的地方，被人用橡皮擦过，又重新写了“讲解基础针法”。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明明讲的是新款围裙的省布剪裁。
她把剩下的几张图样从抽屉里取出来，叠整齐，放进床下的木箱，上了锁。钥匙揣进怀里。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开门，烧水泡茶，给每个来的人都倒了一杯。李翠兰又来了，这次带了个新借口：“我家老头儿的旧工装，想改成个工具袋，您给看看咋下手。”
秀芬点点头，拿出一块旧帆布铺在桌上：“先不说改，咱们先学怎么看布纹。斜纹的结实，适合做承重的；直纹软，贴身穿舒服。你们摸摸看。”
她一边讲，一边观察几个人的手势。李翠兰听得认真，可眼睛一直往她背后的抽屉瞟。赵大妈坐在角落，时不时扫一眼那人，嘴里还念叨：“这年头肯教手艺的人少，肯真心学的也不多。”
快到中午时，吴婶突然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她嗓门一提：“听说秀芬这儿教得可细，连暗线怎么走都一点不藏？我们来听听，别让人把好东西独占了。”
屋里一下静了。
秀芬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平静：“我教的是怎么惜物、怎么把破布变成有用的东西。手艺不怕人学，怕的是学了不用心，反倒糟蹋了布料，也伤了邻里情分。”
吴婶嘿嘿一笑：“说得可真好听。那你昨儿画的那个背带裤图样，怎么不拿出来教？”
“那种款式还没定型，我自己还在试。”秀芬低头整理线轴，“等改好了，自然会教。”
“是吗？”吴婶斜眼看她，“可我听说东院刘姐已经穿上了，还是她表妹亲手缝的。”
秀芬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那衣服您见了吗？要是真有，您让她拿来，我看看是不是跟我画的一样。”
吴婶一噎，嘴硬道：“反正人家做得出来，说明也不是啥秘密。”
秀芬没再争，转身拿起一件拆开的旧衣，当众摊在桌上：“那我今天就拆这件给大家看。你们瞧，这块腋下布料磨损了，不能做大面，但剪成两块小方布，正好做锅垫；袖口的松紧带还能拆下来 reuse……”
她一边解扣子一边说：“做活的人，眼里要有布，心里要有主顾。不是光会照着画就行的。差一针一线，穿的人就不舒服。”
众人听着，纷纷点头。李翠兰低着头，手指绕着线团打结，半天没吭声。赵大妈故意坐到她边上，大声说：“我就佩服秀芬这一点，改一件衣服，比原厂出来的还合身。你说是不是？”
李翠兰含糊应了句，很快起身说要回家做饭，走得急，针线篮都没拿稳，差点打翻。
秀芬也没拦她。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把门关上一半，开始清点工具。剪刀、尺子、粉饼都在。她打开针线盒，发现里面多了根陌生的红线，颜色偏深，不是她常用的。
她把线拿出来，缠在手指上试了试拉力，又对着光看了看。这不是院子里谁家用过的线。新买的，或者特意准备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近及远。她抬头，看见门帘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刚从门口经过又退回去。
她没动，只是把那根红线轻轻放回盒底，盖上盖子。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枚旧顶针，套在右手无名指上。金属凉凉的，磨得光滑，边缘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像是多年使用留下的印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画的那张背带裤图样，用铅笔在右下角写了个“存”字，压在针线盒底下。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桌上一张纸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