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院门口吹进来,李秀芬正把洗好的韭菜摊在竹匾上晾。她刚直起腰,就看见钱科长提着公文包往外走。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领口扣得整整齐齐,脚步比平时快。
她顺口打了声招呼:“上班去啊?”
钱科长停下来看了看她,又瞧了眼竹匾里的菜,嘴角动了动:“你这韭菜哪来的?西街?”
“昨天买的。”她说,“两毛一斤,新鲜。”
钱科长点点头,声音压低了些:“不只是菜的事。我单位开会了,上面有话下来——‘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李秀芬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话……是说谁?”她问。
“说是给能干的人听的。”钱科长看了眼四周,见没人靠近,才继续说,“像你们这些会做吃的、会缝衣服的,以前藏着掖着怕人说,现在可以正经搞点副业。”
“副业?”她重复了一遍。
“不叫投机倒把了。”他顿了顿,“以后个体户要是做得好,还能评先进。”
说完他抬脚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别光听外面乱传,这是我昨天亲自记的会议精神。”
李秀芬站在原地没动。风吹过晾着的韭菜叶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中午饭后,太阳照得院子暖和起来。她坐在门槛上补一件小孩子的裤子,针线在布面上来回穿梭。孙桂香抱着小强从屋里出来,在门口晒太阳。孩子咿咿呀呀地伸手抓光亮的地方。
赵大妈端着碗过来倒汤水,一边走一边说:“听说街道刘主任今儿要来咱们院转一圈。”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刘主任穿着灰卡其布外套,手里拎了个暖壶,笑眯眯地走进来。
“秀芬在家呢?”她直接往北屋门口走,“正好歇会儿。”
李秀芬放下针线站起来:“刘主任您坐。”
刘主任把暖壶放在脚边,接过她递来的杯子,倒了点热水捧在手里:“昨儿西街买菜的事,我都听说了。”
“就是图个新鲜。”李秀芬说。
“不是图新鲜。”刘主任看着她,“是趋势。”
李秀芬没接话。
“上头现在鼓励搞活经济。”刘主任声音不高,“特别是家庭手工业,缝补、做饭、做点心这些,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都可以算‘家庭服务试点’。”
“试点?”她皱了下眉。
“意思是你可以在家里接点活,收点工钱。”刘主任眨了眨眼,“不用去摆摊,也不用登记什么大手续,先悄悄试一试。做得好了,以后政策明文下来,你就占了先机。”
李秀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泡水洗菜留下的痕迹。
“我怕不合适。”她说,“建华是厂里的正式工,我要是挣外快,会不会影响他?”
“只要不偷税漏税,不卖假货,就不叫问题。”刘主任语气肯定,“再说了,你现在帮邻居改衣服,哪次收过钱?人家送两个鸡蛋你还推回去。可你要真想干,就得有个名分。”
“名分……”
“对。”刘主任点头,“不再是‘帮忙’,而是‘手艺活’。你做的宝宝衣裳,现在多少人在学?孙桂香都拿去卖了吧?她一个小寡妇都能迈出这一步,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秀芬想起那天孙桂香攥着毛票回来的样子。眼睛红,嘴却在笑。
“我不是不敢。”她轻声说,“我是怕风向还没稳。”
“风向已经变了。”刘主任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前两天供销社开会,说要支持个体户供应副食品。连国营食堂都在讨论引进民间小吃档口。你以为这是偶然?”
她弯腰提起暖壶,临走时回头看了眼:“你想做什么,现在就可以开始盘算。等大家都明白了,机会就少了。”
下午林建华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说:“我们车间老张,昨晚在家修自行车,一晚上挣了三块二。”
李秀芬正在灶台前淘米。
“他说现在街上有人专门找人修车、换胎、焊铁锅。”林建华脱下外套挂好,“还有人卖自家蒸的馒头,按个卖,一个五分。”
她把米倒进锅里加水:“有人管吗?”
“没人管。”他摇头,“前天派出所还贴了告示,说‘群众自产自销农副产品,不予干涉’。”
李秀芬搅了搅锅里的米,水面泛起细小的泡沫。
“你觉得……我能接点改衣服的活吗?”她终于开口。
林建华愣了一下:“你是说收钱?”
“不白帮人做了。”她说,“工钱不多,也就几毛到一块。主要是省布料,旧衣改新样。”
林建华蹲下来添柴火:“只要不出事就行。厂里最近也在讲稳定,怕有人借机闹乱子。”
“我不出格。”她点头,“就是问问你意思。”
“你自己拿主意。”他抬头看她,“只要你觉得稳妥,我就没意见。”
晚饭后,她收拾完碗筷,坐在小板凳上整理针线筐。翻到角落里一块碎布头,是上次做宝宝连体衣剩下的。颜色淡蓝,摸着软。
她捏着这块布,无意识地折了几下,叠成一个小方块。心里开始算:如果真能接活,一天最多改两件,每件收八毛工钱,一个月能多十几块。够买油盐酱醋,也能给孩子添双鞋。
但她没动。
第二天早上,她在院子里扫地。吴婶从公共水槽那边走过来,瞥了一眼她家窗台上晾着的几件童装。
“听说你要开裁缝铺了?”语气带着刺。
“没有的事。”李秀芬继续扫地,“谁说的?”
“外面都传开了。”吴婶冷笑,“刘主任亲自来给你撑腰,还能是小事?”
“我只是帮邻居改改衣服。”她说,“没别的打算。”
吴婶哼了一声:“别到时候惹麻烦,连累整个院子。”
李秀芬没反驳。她把扫好的垃圾倒进簸箕,回屋放好扫帚。
中午钱科长回来吃饭,路过时看见她正在切萝卜丝准备炒菜。
“想好了没有?”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
“等更多人开始做。”她说,“我不想第一个出头。”
钱科长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第一个做的人,反而最安全。因为上面要树典型。”
她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可万一……成了反面典型呢?”
钱科长没说话,转身走了。
傍晚,林建华带回半斤豆油。他把油瓶放在灶台上:“厂里说这个月奖金可能多发两块。”
李秀芬看着那瓶油,玻璃透亮,里面的液体金黄。她伸手拧紧盖子,没说话。
夜里她躺在床上,手搭在肚子上。孩子踢了一下,像是催她做决定。
她闭着眼,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几天的话。钱科长的提醒,刘主任的暗示,林建华的态度,还有吴婶的冷言冷语。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她还是决定不动。
第三天清晨,她照常起床生火。灶膛里的火苗窜起来,映在她脸上。她从针线筐里拿出那块蓝色碎布,塞进了围裙口袋。
然后她端着盆出门洗菜。
赵大妈已经在水槽边搓衣服,抬头问:“你真不打算接活?”
李秀芬拧干一把青菜:“等下一个下雨天再说。”
“下雨天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她低头看着水流,“大家都会躲在家里想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