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提着水桶从水龙头边走过,脚步稳当,肩膀挺直。他弯腰拧开阀门,水流哗哗灌进桶里,手臂上的肌肉轻轻绷着,再不像从前那样接半桶水就得扶墙喘气。
赵大妈正蹲在自家门口剥豆子,抬头看了眼,手里的豆荚一停。“哟,小强这胳膊,比前阵子粗了一圈?”
旁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补丁衬衫,风一吹晃了下。周建国路过,听见这话也停下脚,打量了一眼。“还真是。脸也红润了,不发黄。”
王霞在屋里听见动静,推开窗户探出头。她眯着眼看小强把水桶拎起来,稳稳地往家走,裤腿短了一截,露出一截脚踝,但走路利索得很。
“孙寡妇这是咋养的?”赵大妈嘟囔,“前些日子还蔫头耷脑的,现在饭量能赶上大人了吧?”
没人接话,可好几个人的目光都跟着小强进了屋。
太阳偏西,院里各家开始做饭。锅盖掀开,白气往上冒。孙寡妇家灶台那口锅里蒸的是杂粮窝头,表皮微裂,枣香混着面香飘出来。
赵大妈端着碗蹲在门口,筷子扒拉两下米饭,眼睛却盯着孙寡妇家的锅。“你这窝头做得真松软,咋弄的?我们家那口子嫌粗粮噎人,一顿不吃就闹脾气。”
孙寡妇低头盛饭,嘴角压不住往上翘。“秀芬教的法子,玉米面七成,加一成白面,再兑点糖精水,发一宿。蒸的时候底下垫块布,火不能大。”
“就这么简单?”赵大妈不信,“我家也这么做过,蒸出来跟砖头似的。”
“和面得用热水烫一下,搅到不粘手才行。”孙寡妇说着,从锅里夹了个窝头掰开,里面蜂窝状的小孔清晰可见,“你看,发得透,吃着不糙。”
赵大妈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赶紧放下碗。“哎哟,这讲究!我回头也试试。”
王霞端着锅走出来,准备刷锅。她听见了,站在水池边没动。“我家妞妞最近吃饭费劲,光挑米粒吃,菜一口不碰。瘦得厉害,晚上睡觉还蹬被子。”
孙寡妇叹了口气。“孩子不吃饭,多半是饭菜没滋味。秀芬说,粗粮要搭着荤油炒过的菜,才吃得下。”
“荤油?”王霞皱眉,“哪来的荤油?一个月才二两肉票。”
“羊骨汤你总能熬吧?”孙寡妇低声说,“秀芬教我,买不起肉就买羊骨头,敲碎了熬一夜,汤撇出来炖萝卜,孩子喝三回就见胖。剩下的油渣剁碎拌酱油,当小菜,香得很。”
王霞眼睛亮了。“这法子……能管饱还不费料?”
“可不是。”孙寡妇点头,“还有白菜帮子,别扔。切碎了挤干水,加点葱花猪油渣,包团子。孩子爱吃馅,不知不觉就多吃半碗。”
赵大妈听得入神,连饭都不吃了。“哎哟,这都是啥窍门!秀芬一个年轻媳妇,咋懂这么多?”
“人家心细。”孙寡妇声音低了些,“天天看孩子脸色,算着粮票怎么花最划算。前两天还送我一把小米,说煮粥养胃,让我给小强补补。”
王霞站在水池边,手指抠着锅沿。“你说……她要是忙,我能去问几句吗?”
“你去就是了。”孙寡妇笑了,“她从不藏私。你带点自家腌的萝卜条,她也不推。就说‘尝尝鲜’,其实心里明白着呢。”
赵大妈立刻接话:“我也去!改明儿带俩鸡蛋,换她教我做那金裹银发糕。”
三人正说着,钱婶的女儿从屋里出来倒洗锅水。她听见了,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轻声问孙寡妇:“阿姨,你刚才说的羊骨汤……能写个单子给我吗?我妈最近咳嗽,我想给她炖点补的。”
孙寡妇一愣。“你还记这些?”
“我抄下来。”女孩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上次李婶做的酸辣汤,我妈喝了说舒服,一直想学。”
赵大妈啧了一声。“连知识分子家都来取经了?”
王霞低头看着手里的锅,忽然说:“咱们这些人,平时各过各的,谁也不服谁。可孩子的事,真马虎不得。”
“是啊。”孙寡妇望着李秀芬家门口,“她不说自己多能干,可做的事,一件件都落到了实处。”
天色渐暗,各家炊烟散尽。李秀芬在家门口刷锅,动作不急不慢。锅底擦干净,倒扣在灶台上。她刚把抹布拧干,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秀芬!”赵大妈走过来,手里攥着个小纸条,“我按你说的比例试了,可蒸出来还是硬,是不是火候不够?”
秀芬抬头,看见她身后还跟着王霞和另一个邻居。
“火要先大后小。”她放下抹布,“上汽后转中火,二十分钟别掀盖。你要是怕糊,底下垫层白菜叶,还能增香。”
“对对对!”赵大妈赶紧记上,“我就是急着掀锅,结果塌了。”
王霞往前一步。“那个……羊骨汤,熬多久合适?”
“最少三个钟头。”秀芬说,“中间加一次热水,别加凉水。汤要乳白才算熬透。”
“油渣呢?”另一个女人问,“咋保存不哈喇?”
“炸完晾凉,装罐子里,压紧实,放阴凉处能吃半个月。”秀芬顿了顿,“要是家里有小孩馋嘴,捏一小撮拌饭,比肉还香。”
一群人围着听,有的拿纸记,有的直接背下来。钱婶的女儿站在边上,小声问:“李婶,能不能再讲一遍萝卜丝团子的做法?我娘说想试试。”
秀芬点点头,重新拿了个盆比划。“萝卜擦丝,撒盐杀水。挤干了,加葱末、姜粉,要是有虾皮更好。油热了呛锅,浇上去,拌匀就行。”
“面用啥?”女孩问。
“剩的玉米面就能用。”秀芬说,“烫一下,和成团,包上蒸十五分钟。”
话音没落,孙寡妇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碗。“秀芬,我今儿按你教的做了羊骨汤,给你盛了一碗,趁热喝。”
汤色乳白,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底下沉着几块炖软的萝卜。
秀芬没推辞,接过碗,舀了一勺。“正好解解乏。”
她喝了一口,抬头笑道:“火候够了,香。”
孙寡妇站在那儿,脸上有了光彩。她看着周围几个女人围着秀芬问东问西,耳朵竖着,生怕漏掉一句。
赵大妈突然说:“咱院子这些年,谁家有好吃的都藏着掖着。也就你,愿意往外掏干货。”
秀芬放下碗。“谁家没个难处?孩子能吃饱,比啥都强。”
王霞低头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我六点半就得走,夜班。”
“那你饭吃了没?”秀芬问。
“还没。”王霞苦笑,“赶时间,随便对付一口。”
“锅里还有二米饭。”秀芬指了指灶台,“你盛一碗,再拿点酱黄瓜。孩子要是饿了,也能垫一口。”
王霞没推辞,赶紧去拿碗。她盛完饭,咬了口黄瓜,眼睛一亮。“这咸菜脆,不齁。”
“晒半干再腌,少放盐。”秀芬说,“孩子吃不了太咸。”
一群人又聊了几句,陆续散了。秀芬收拾碗筷,刷锅洗盆。水哗哗流着,她低头搓着锅底的糊痕。
王霞吃完饭,把碗放在灶台上。“谢了啊,这一顿吃得踏实。”
秀芬嗯了一声,继续干活。
王霞站着没走,望着自家窗户。“明天还得早起,妞妞一个人在家……”
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思清楚。
秀芬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声,有人下班回来。风从门口吹进来,掀了下晾着的褯子。
秀芬把最后一道菜放进柜子,关上柜门。
王霞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秀芬,明天……你能帮我照看一会儿妞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