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停歇,但天空并未因此明朗,反而凝聚起更浓的湿雾。
江面被灰白色的雾气彻底笼罩,能见度不足十丈。
客船仿佛一头扎进了无尽的混沌之中,只能依靠老船夫的经验和萧逐风对水纹、流向的精确判断,摸索着前行。
船速不得不放慢,每一次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都在寂静的雾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悬。
叶星澜如同雕塑般钉在船头,他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他没有依赖视线——在这样的浓雾中,眼睛所能看到的极其有限。
他闭合双目,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份野兽般的直觉里,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响,皮肤感受着空气里最细微的流动变化。
追月弓冰冷的弓身贴着他的掌心,如同一头蛰伏的凶兽,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秦烈则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无法像叶星澜那样绝对静止,内心的焦躁与未熄的战火让他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在甲板有限的区域内来回踱步。
焚寂枪被他紧紧握着,枪尖偶尔无意识地划过潮湿的空气,带起一缕灼热的气息,将附近的雾气微微驱散,但旋即又被更浓的雾吞噬。
他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宣泄被困、被迫撤退的憋闷,而非在这该死的迷雾里提心吊胆地潜行。
船舱内,大部分人都已因极度的疲惫而陷入浅眠。
鲁小班蜷缩在角落,怀里还抱着他那装着宝贝工具的布包,眉头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
赵教头靠着舱壁,发出不均匀的鼾声,显然昨日的激战与逃亡耗尽了他的心力。
吴掌柜则睡得很不安稳,时常惊醒,侧耳倾听舱外的动静。
油灯早已熄灭,只有从舱门缝隙透入的、被雾气晕染得无比朦胧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顾停云依旧保持着靠坐调息的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岩。
司徒晚给的丹药效力非凡,如同甘霖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将他那因强行催动“归墟引”而狂暴紊乱的内息逐渐抚平、导正。
灼痛的经脉被一股温和的药力包裹、修复,那种针刺般的痛楚正在缓慢消退。
然而,一种更深层次的虚弱感,却如同水底的暗礁,隐隐浮现。这并非伤势,而是源自本源的消耗。
《太初归墟诀》的力量层次太高,他此次近乎透支性地引动,仿佛一个孩童勉强挥动了千钧巨锤,虽击退了敌人,却也震伤了自己的根本。
他能感觉到,气海深处那原本缓缓旋转、沉凝如星璇的归墟核心,此刻光芒略显黯淡,旋转的速度也慢了几分。
萧逐风坐在他对面,借着那一点点微光,手指在摊开的、略显粗糙的羊皮地图上缓缓移动,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吴掌柜提供的江南水文图录虽然详尽,标注了主流支流、暗礁浅滩,甚至一些早已废弃的古渡头,但要在这张错综复杂的水网中,找出一条既能避开影楼和排教必然严密封锁的主要关卡,又能保证航行安全的隐秘路线,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主流河道,诸如通往江北的几个主要渡口,此刻恐怕已是天罗地网。”萧逐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高度集中精神后的疲惫。
“只能剑走偏锋,选择这些多年未经商船行走的支流,甚至……是这些几乎被遗忘的古河道。”萧逐风的指尖划过几条在地图上细若游丝的蓝色线条。
“但如此一来,行程至少要多耗费五到七日。”他抬起头,看向顾停云,眼中布满了血丝。
“而且,这些水道情况不明,暗礁林立还是小事,最麻烦的是水流湍急,河道变迁,我们的船吃水不浅,极易搁浅。此外……这种三不管的地带,向来是水匪湖寇盘踞的乐土。”
“顾不得这许多了。”顾停云缓缓睁开双眼,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眸中的神采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
“安全第一。纵有凶悍水匪,终究是乌合之众,总好过直面化境强者,毫无生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让萧逐风纷乱的心绪莫名安定了几分。
萧逐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指尖最终重重地点在一条蜿蜒注入大江、名为“落星涧”的细小支流入口处。
“那就走这里!‘落星涧’,据图注记载,两岸皆是百丈峭壁,猿猴难攀,河道最窄处仅容一船通过,极不利于大队人马设伏围堵。只是……水道极窄,水流湍急莫测,暗礁遍布,需得万分小心,容不得半点差错。”
“通知船家,天色稍亮,能辨清方向时,即刻改道落星涧。”顾停云做了最终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着仿佛睡着的鲁小班忽然动了动,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他没有说话,而是摸索着从随身从不离手的工具包里,掏出几个小巧玲珑、造型古朴的铜制铃铛,还有一卷近乎透明的、不知何种材料制成的极细丝线。
“逐风哥,停云哥,”他小声开口,带着刚醒来的浓重鼻音,但眼神已经迅速变得清明专注,“我……我睡不着,做了几个‘听风铃’。可以挂在船尾和两侧船舷水下三尺左右的地方。这线很韧,也很敏感,要是有别的船从后面或者侧面靠得太近,或者……有水鬼想从水下摸上来碰触到线,铃铛就会响……声音不大,但咱们在舱里能听见……能、能提前有个防备。”
萧逐风闻言,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他拍了拍鲁小班尚且单薄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好小子!真有你的!你这心思,可是帮了大忙了!”
连顾停云也向他投去一个带着肯定眼神。鲁小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红,但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
立刻借着舱外透入的越来越清晰的晨光,灵巧地将那几个铃铛用特制的细线串联、固定,然后像一只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船舱,将这套简陋却实用的预警机关,布置在了船身外侧几个关键且隐蔽的位置。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在压抑的浓雾中投入一颗石子,虽未驱散迷雾,却让船舱内凝重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一丝。
它提醒着每一个人,他们并非孤军奋战,身边这些性格各异、能力互补的同伴,正是他们在这危机四伏的旅途中,最宝贵的财富和依仗。
当天光终于勉强驱散部分浓雾,能让人勉强分辨出两岸模糊的轮廓时,客船在船夫们忐忑而又熟练的操作下,小心翼翼地脱离了主航道,船头微微一偏,驶入了那条幽深、险峻仿佛巨兽咽喉的“落星涧”。
一入涧内,光线骤然暗淡下来。两岸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岩石漆黑,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上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与藤蔓。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细长而弯曲的蓝色缝隙,偶尔有飞鸟掠过,发出空灵的回响。
涧水呈现出一种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流速明显加快,水声也从之前江面上的哗哗声,变成了此刻激流撞击礁石的沉闷轰鸣与漩涡旋转的嘶嘶声。船身开始明显地颠簸、摇晃,需要船夫全力操控才能保持平衡。
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秦烈和叶星澜一左一右守在船头最前方,一个目光灼灼如鹰隼,一个沉静感知如猎豹。
萧逐风站在船夫身侧,紧盯着前方水道,不时发出简短的指令,修正方向。顾停云虽依旧盘坐调息,但灵觉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般蔓延开来,覆盖了周身数丈范围内的每一丝气息波动。
鲁小班的“听风铃”在船尾和船舷外侧轻轻摇曳,那微弱到几乎融入水声的清脆叮咚,成了系在每个人心头一根紧绷的弦,时刻提醒着潜在的威胁。
司徒晚安静地坐在顾停云身侧不远处的阴影里,膝上摊开一本泛黄的古旧医书,但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不时飘向顾停云依旧缺乏血色的侧脸,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
她精通医理,更能清晰地感知到,顾停云体内那股强大而奇异的力量,与他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不平衡,这次强行催动,无疑是加剧了这种隐患。
行程比预想的还要艰难。落星涧的水道不仅狭窄,水下情况更是复杂万分。
有两次,船底都传来了令人心悸的、与坚硬物体摩擦的“嘎吱”声,全靠老船夫丰富的经验和萧逐风对水流、礁石位置的精准预判,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搁浅或撞船危机。
每一次化险为夷,都让众人手心捏一把汗。
午后,一直闭目凝神、如同老僧入定般的顾停云,忽然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睁开了双眼。
在他睁眼的刹那,眸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漩涡一闪而逝,周身那因为虚弱而有些涣散的气息,重新变得凝实、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厚重感。
“停云?”一直分神关注着他的萧逐风立刻察觉到了这股变化,带着询问看向他。
“无妨。”顾停云微微摇头,感受着体内逐渐趋于平缓却愈发精纯的内息,以及那《太初归墟诀》在经脉中流淌时带来的、愈发清晰的沉凝与浩瀚之意。
这次强行催动虽险,却也像是一次对肉身与意志的极限锤炼,让他对这神秘功法的领悟,尤其是对“归墟引”那并非蛮力、而是涉及力量本质牵引与扭曲的微妙运用,有了更深一层的、模糊的感触。
他转首,目光透过小小的船舱窗户,望向外面那险峻压抑的峭壁,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岩层,看到更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
“江北……”他近乎无声地低语了一句。
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家族所在,是责任与荣耀的象征,也必将成为下一场更猛烈风暴席卷的中心。他此行带回的关于影楼、紫袍人、凶兽培育以及西陇李家可能涉入的惊人情报,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能助家族抢占先机,也必然会将顾家,乃至整个江北,推向风口浪尖,引来影楼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针对。
“我们不会一直这样逃下去的,停云。”萧逐风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方向。他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慵懒和玩世不恭的表情,但语气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南这笔账,他们怎么拿去的,咱们在江北,必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顾停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紧紧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着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决心。
客船在落星涧湍急的暗流中艰难却顽强地前行着,船头破开墨绿色的江水,在身后留下一道短暂翻涌便迅速被水流抹平的白色痕迹。
前方,落星涧的出口已然在望,那一线天光逐渐变得宽阔。
而涧外等待他们的,是更广阔的天地,与必然更加汹涌、更加诡谲的……暗流。
(第6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