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被那句软中带硬的“别被人骗了”,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纯洁无辜的小脸。
那感觉,就像卯足了劲的一拳,却砸进了一团看不见底的深潭里,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
火气攻心,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
他指着黛玉,你了半天,却发现任何威胁的言语,在这双干净剔透的眼睛面前,都显得粗鄙不堪。
这林家丫头,简直是淬了冰的铁,油盐不进!
“哼!给脸不要脸!”
薛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恶狠狠地甩下袖子,带着他的人,抬着那两箱刺目的金银,灰溜溜地走了。
潇湘馆瞬间恢复了安静。
紫鹃看着薛蟠离去的方向,气得胸口起伏。
“这都叫什么事!强买强卖不成,还破口大骂!简直就是个土匪!”
黛玉却慢条斯理地坐回窗边,重新拾起那本书。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窗外飞过的一只嗡嗡作响的夏蝉,不值一顾。
她视线落在书页上,声音却很淡。
“他还会回来的。”
“土匪明抢不成,下一步,就该暗地里动刀子了。”
果然,一切都在黛玉的预料之中。
第二天,潇湘馆里最胆小的小丫鬟春纤,在去厨房提食盒的路上,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堵在了假山背后。
那两个婆子是薛蟠身边的狠人,平日里跟着他在外头作威作福惯了,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蛮横的恶气。
“小蹄子,我们大爷问你话。”
“你们姑娘那香露的方子,藏哪儿了?”
春纤小脸瞬间没了血色,手里的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温热的汤水溅湿了她的裙角。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婆子狞笑着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拖到后院子,打烂你的嘴!”
春纤吓得浑身筛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一边哭,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
“别……别打我!方子……方子在这儿。”
婆子一把夺过纸条,粗鲁地展开。
上面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瓶瓶罐罐,旁边标注着一些鬼画符般的字。
“算你识相!”
两个婆子目的达成,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假山角落里,春纤慢慢止住哭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捡起地上的空食盒。
她脸上,哪还有半分惊恐。
那张纸,是姑娘昨晚亲手画给她的。
上面的方子,也是姑娘一个字一个字,亲口念给她听的。
“七钱蔷薇,配三两猪油,大火猛烧一个时辰,待油与花融为一体,再加入半勺井水,冷却即成。”
姑娘说,这叫“用魔法打败魔法”。
她要让薛大爷,亲自体验一把什么叫“人间炼狱”。
送走了假方子,黛玉算着时辰,莲步轻移,去了怡红院。
她没哭,也没闹。
只是安静地坐在宝玉对面,一言不发。
那张小脸白得像纸,端着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
宝玉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林妹妹,你怎么了?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你气受了?”
黛玉抬起头,一双美目里蓄满了水汽,却倔强地不让它滚落。
“没什么。”
她越是这般委曲求全,宝玉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黛玉这才幽幽地开了口,声音又轻又颤,像风中残烛。
“前儿薛大哥来,说要买我那胡乱说的方子,我本就不懂,哪里有什么方子?他今天,就派人堵了我的丫鬟。”
她顿住了,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一颗泪珠终于挣脱束缚,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
“宝哥哥,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我寄人篱下,已是步步小心,为什么总有人要这样逼我?”
“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
“孤女”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宝玉的心窝。
他“轰”的一下站了起来,双眼瞬间赤红。
“反了!他反了!”
“一个破落户,一个皇商的儿子,也敢在咱们府里欺负我妹妹!他当自己是谁!”
宝玉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绷断。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抬脚就往外冲。
“我今天非打死这个呆霸王不可!”
怡红院和蘅芜苑本就相隔不远。
宝玉憋着一肚子滔天怒火,一脚踹开了薛蟠的院门。
此刻,薛蟠正拿着那张新鲜出炉的假方子,指挥着下人架起大锅,烧着滚油,准备大干一场,就看见宝玉像头被激怒的公牛,直冲冲地闯了进来。
“姓薛的!你给小爷滚出来!”
薛蟠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我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小爷的地盘上撒野!”
两个混世魔王,一言不合,当场就扭打在了一起。
你一拳,我一脚。
宝玉哪里是薛蟠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见了血。
可他也是个犟种,死死抱着薛蟠的腿就是不松口,张嘴就在他胳膊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事情,瞬间闹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闻讯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狼藉。
宝玉顶着个乌眼青,嘴角挂着血丝,眼神却凶狠得像头小狼。
薛蟠更惨,鼻子都被打歪了,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布条,狼狈至极。
“反了!真是反了!”
贾母看着心肝宝贝孙子脸上的伤,心脏揪成一团,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来人!把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给我绑起来!”
薛姨妈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太太息怒!老太太息怒啊!”
就在这鸡飞狗跳的当口,黛玉被传了过来。
她一进屋,看到这阵仗,就吓得往后缩了一步,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仿佛受惊的林间小鹿。
她谁也没看,径直走到宝钗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宝姐姐,都怪我不好。”
“我本想着,那蒸馏的法子有趣,回头得了准话,就当个新奇玩意儿送给姐姐解闷。”
“我哪知会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都怪我!要打要罚,都冲着我来吧!别怪罪薛大哥,也别让宝哥哥为我担心了!”
她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头上。
满屋子的喧嚣,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原来,这方子,林姑娘是打算白送给宝钗的!
是薛蟠自己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才闹出了这场惊天动地的丑事!
薛姨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夫人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看向薛家母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嫌恶。
宝钗背脊的线条瞬间绷紧,她低头看着黛玉那张挂满泪痕、楚楚可怜的小脸,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好一招“反客为主”!
她这一哭,不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把薛家死死地钉在了理亏的耻辱柱上。
顺便,卖了她薛宝钗一个天大的人情。
更让宝玉对她,心疼到了骨子里去。
一石三鸟!
这个林妹妹,究竟是何方神圣!
最终,这场闹剧以薛蟠被贾母勒令禁足,罚抄书一百遍告终。
薛姨妈更是颜面扫地,亲自提着厚礼,到潇湘馆给黛玉赔不是。
“好孩子,都是我们家那孽障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黛玉靠在榻上,小脸依旧苍白,虚弱地摇了摇头。
“姨妈言重了。”
她轻轻咳了两声,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慢慢开口。
“其实,这事也未必是坏事。”
薛姨妈一愣。
只听黛玉继续说道。
“这香露的方子,于我,不过是书上看来的一个消遣。可于薛家,却是能开辟财路的宝贝。”
“薛大哥性子急,也是为了家业着想,情有可原。”
这番话,说得薛姨妈心里热乎乎的,看向黛玉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只是。”黛玉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一丝深思。
“这桩生意,若只有薛家做,难免惹人眼红。将来这香露的名声传了出去,王爷、侯爷府里问起来,姨妈又该如何交代?”
薛姨妈的心,咯噔一下。
是啊!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她薛家一家,吃得下吗?
黛玉看着她的脸色,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她抛出了最后的,也是真正的诱饵。
“姨妈,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出方子,算作技术入股。薛家出人脉、出渠道、出本金。”
“这生意,咱们两家合伙做。”
她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
“赚了银子,我三,姨妈七。”
“如此一来,外人问起,便说是我这孤女,得了姨妈的照拂,合伙讨个营生。既堵了悠悠众口,又全了咱们两家的情分。”
“不知姨妈,意下如何?”
三七分!
薛姨妈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原以为,黛玉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竟如此“大度”!
这哪里是合作,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她哪里知道,黛玉图的,从来不是这区区三成利润。
她要的,是薛家那条贯通南北,能将货物送到大周朝任何一个角落的商路!
有了这条路,她的手,才能真正伸出这高墙之外。
才能让江南的李德全,为她所用。
才能将她父亲林如海留下的那些财富,一点一点,重新拿回来!
“好!好!就依林丫头你的!”薛姨妈激动地抓住黛玉的手,“这事,就这么定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薛姨妈,紫鹃扶着黛玉,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姑娘!您真是太厉害了!”
黛玉却只是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几竿在风中摇曳的翠竹,眸色深沉如海。
这只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