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在宫墙的夹道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胡一刀像一只蛰伏的狸猫,蜷缩在御药房后巷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洒扫太监服,几乎与灰败的墙壁融为一体。
这是他蹲守的第七个夜晚,也是苏菱微给他定下的最后期限。
七日来,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只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这条通往宫外西华门侧门的必经之路。
子时三刻,远处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微咯吱声,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胡一刀紧绷的神经上。
来了!
他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压得更低。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乌篷药车,在两名黑衣护卫的押送下,悄无声息地自西华门侧门滑入。
车轮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最大限度地消弭了动静。
它没有驶向御药房的正门,而是停在了这偏僻的后巷。
车帘掀开,两个身形健硕的太监跳下车,合力抬下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就在麻袋被搬运的瞬间,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味道,顺着风钻入了胡一刀的鼻腔——松脂味。
这味道,与那日刺客身上残留的气味,如出一辙!
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看着那麻袋被迅速抬进御药房一间从不上锁的偏僻库房,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
他知道,自己必须拿到证据。
待药车远去,四周重归死寂,胡一刀如鬼魅般贴着墙根滑到库房门口。
他没有进去,那太过冒险。
他的目光锁定在门框上,那里,刚才搬运时,麻袋粗糙的边缘刮蹭了一下,留下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麻线。
他屏住呼吸,用随身携带的、薄如蝉翼的刀片,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沾染了袋内粉末的麻线连同一小块布料一同割下,迅速藏入怀中,旋即消失在夜色里。
半个时辰后,沈青禾的化验结果摆在了苏菱微面前。
烛火下,她的脸色比窗外的冬夜还要冰冷。
“钩藤碱,有致幻之效;迷迭香提取物,可损伤记忆;最可怕的,是这里面还含有微量的麝香!”沈青禾的声音都在发颤,“麝香入药本不稀奇,但它有一个致命的副作用——长期微量吸入,会极大程度地影响人的情绪,使其暴躁、易怒,甚至多疑、偏执!”
暴躁、易怒、多疑!
这几个字像一道道惊雷,在苏菱微的脑海中炸开。
她瞬间想起了近年来皇帝越发阴晴不定的脾气,想起那些仅仅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被拖出去廷杖的大臣,想起他深夜里因为噩梦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
原来,根源在此!
“孙太医!”苏菱微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但那股寒意,却让一旁的周尚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很快被传召而来,他看着苏菱微递过来的化验单,浑身巨震。
“彻查,”苏菱微只说了两个字,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近五年,所有为陛下开具的安神类方剂,以及宫中所有药典的配伍变更记录,一份都不能少!”
孙太医领命而去,几乎是动员了整个太医院所有信得过的人手,连夜翻查堆积如山的典籍。
天亮时分,他带着一脸惊恐与骇然,再次跪在了苏菱微面前。
“娘娘……查到了!”他颤抖着举起一本泛黄的古籍,“《静心调元录》,这是先帝爷在时,御批的安神古方,温和醇正,绝无麝香。可……可是在三年前,这份药典被人悄悄修订入库,新版里,不多不少,正好加入了微量的麝香!”
“署名呢?”苏菱微冷声问。
“署名……依旧是先帝御批。”孙太医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但老臣仔细比对过,这份修订案的钤印,比原版偏移了半分,而且,那印泥的颜色,泛着一丝极不明显的青色光泽——正是……正是秦相惯用的‘冷朱砂’!”
秦玉章!
这个名字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苏菱微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平静。
她知道,打草,已经惊不了蛇了,现在要做的,是引蛇出洞。
她当即命周尚宫在宫中放出风声:“皇后娘娘体恤宫人辛苦,将新设医药稽查处,彻查过往十年所有药案,以清积弊。凡在此期间能主动交代过往错漏者,一概从轻发落。”
消息一出,整个御药房人心惶惶。
当晚,一个在御药房干了三十多年的老药童,竟冒死翻墙,跪在了长春宫外,请求投诚。
他带来的真相,远比苏菱微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娘娘,御药房……有阴阳两库!”老药童涕泪横流,“明库,是按太医们开的方子抓药,给所有人看的;而暗库,则由一名特定的太医,根据……根据每隔十日从钦天监传来的‘星象指令’,秘密调整陛下的药方!”
“那个太医是谁?”
“是李仲元,李太医!”老药童磕头如捣蒜,“三年前,他忽然被诊断出恶疾,‘病退归乡’了。可我们都知道,他根本没走!他被秘密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别院里,每个月初七、十七、廿七,都会由吴三秤的旧部,用那辆无牌药车,将他接进宫中,调配那害人的药!”
吴三秤,前禁军统领,秦玉章的死忠。
线索,全都串联起来了。
三日后,黎明时分,苏菱微亲率一队心腹,如神兵天降,突袭了城南别院。
院内陈设简陋至极,唯有正对门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得令人心悸的人体经络穴位图。
那图上,密密麻麻地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一行行小字。
苏菱微走近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永安二年三月,申时,陛下批阅西北战报,情绪亢奋,双目赤红——乃‘静心汤’中麝香过量所致,下次减半。”
“永安三年冬,拒纳张阁老‘减税疏’,龙颜大怒——系钩藤积毒发作,可加重迷迭香,以乱其思。”
“永安四年五月,帝连斩三名言官,朝野震动——此乃‘驯龙’关键,药量已达巅峰,需暂缓一月,辅以温补,防其体亏。”
这哪里是什么穴位图,这分明是一份长达数年,针对大夏朝天子的……驯养记录!
在床头,她翻开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扉页上,是李仲元那手熟悉的簪花小楷。
最新的一页写道:“壬寅年五月,帝怒斩言官三人,乃因麝香过量;癸卯冬,拒纳谏议,系钩藤积毒所致。”
苏菱微缓缓合上日记本,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们不是在治病,他们是在驯养一头他们认为应该听话的龙。”
回宫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阿丑的身影如闪电般掠过,将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送到了苏菱微手中。
信纸粗糙,字迹却沉稳有力,是李仲元的笔迹。
“我知罪无可赦,但我只是一个执行者。皇后娘娘,您想找的真正定方之人,每时每刻,都在您和陛下的身边。他每夜都在紫宸殿的东暖阁,以抄录佛经为名,悄悄记录下陛下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再以密信传往终南山。”
信的末尾,附着一张用炭笔画的草图:一个模糊的身影伏在案前,奋笔疾书。
而他的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三样东西——一个青铜罗盘,一张御膳房今日的菜单,以及一本摊开的起居注。
苏菱微凝视着那张草图,良久,轻声吐出一句话,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在问这漫天神佛。
“原来……一直有人在给‘天’写报告。”
她没有将这封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信呈报给皇帝,那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那“执笔人”狗急跳墙。
她小心地将信纸折好,放入一个黑檀木匣中,然后破天荒地,亲自去了一趟早已沦为废墟的钦天监旧址。
在倒塌的观星台下,她找到了一个布满蛛网的铜香炉。
她将木匣,悄悄地压在了厚厚的香灰之下。
鱼饵,已经放下。
这一次,她不准备去捉鱼,她要等那自以为是的“天”,自己来取这份写给它的报告。
皇城内外,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经悄然张开。
苏菱微布下了一个惊天的棋局,她将自己和所有人的性命都压了上去,赌那幕后之人,会踏入她设下的陷阱。
此刻,她与那藏在幕后的‘天’,隔着整座皇城,无声对弈。
棋子,已落下。
只待……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