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色如墨,一场急雨兜头浇下,将严府门前最后一点看热闹的人气也冲刷得干干净净。
就在全城目光都聚焦在那座曾经权倾朝野的府邸时,一道黑影却正驱使着一辆不起眼的骡车,疯了似的冲向德胜门。
车夫是冯掌柜,他那张平日里精明过头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被雨水和冷汗浸透的仓皇。
他必须走,赶在天亮之前,赶在那些吃人的官兵反应过来之前,带着他一生的“积蓄”逃出生天。
“站住!城门已闭,来者何人!”
冰冷的戟尖在雨夜中泛着幽光,拦住了骡车的去路。
守城军士的呵斥声像一道催命符,让冯掌柜的心脏骤然停跳。
“军爷,行个方便,”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百两银票,谄媚地递过去,“小人是城里做竹器生意的,老母病危,连夜赶回家中……”
军士不为所动,锐利的目光扫过骡车上堆积如山的竹筐。
“查!”一声令下,几名士卒立刻上前,长矛毫不客气地捅进竹筐堆里。
“军爷,都是些不值钱的竹器,仔细别伤了手!”冯掌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一名经验老到的老兵没有理会那些寻常竹筐,而是径直走到车板边,用刀柄“咚咚”地敲击着车底。
声音沉闷,与其他地方的清脆截然不同。
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用刀尖一撬,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木板应声而开,露出一个狭长的夹层。
夹层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又一叠的银票,在火把的映照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三万两!”清点之后,校尉的声音冷得像冰,“票面编号……与织造局半年内失踪的银款,丝毫不差。”
冯掌柜双腿一软,瘫倒在泥水之中。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
冯掌柜再没了半点侥幸,将一切都倒了个干净。
那些所谓的“瑕疵贡缎”,根本不是什么次品,而是他按照一个神秘的指令,专门从织造局内部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而来。
每一匹贡缎,都含有定量的银丝。
他的任务,就是将这些贡缎拆解,把数以万计的银丝提取出来,再送进秘密的作坊里熔铸成银锭。
“银锭呢?”审讯官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都……都通过海路,以‘海外珍玩’的名义,分批存入了……存入了西洋人的商行里。”冯掌柜涕泪横流,“小人只是个跑腿的,赚个差价……真正定下这条规矩,让小人这么做的,是那位穿青衫的大人!每次都是他派人来取货,从不露面!”
青衫?
苏菱微在听完周尚宫的回报后,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张官员的脸。
但她知道,此刻最关键的,不是猜测,而是找到另一块拼图。
“提审那个老篾匠。”她当即下令。
很快,那个在织造局当过运货杂役的老人被带到了琼华殿偏殿。
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那是最后一次试图去漕运衙门举报被人活活打断的。
他曾三次举报运货的竹筐夹层里藏着密信,却次次被驳回,最后一次更是换来了一顿毒打和残疾的下场。
他见到苏菱微,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寂多年的死灰复燃。
他没有说太多废话,只是从贴身穿着的破烂棉袄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是一片被火燎得只剩一半的炭化纸条。
“这是小的最后一次去举报前,从一个破损的夹层里捡到的。”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上面写着:壬寅七月,丝走七船,银归西岭庄。”
西岭庄!
苏菱微心中巨震,这正是严世蕃藏在京郊的一处隐秘田庄,从不在任何官府文书上显示,却是严党核心人物饮宴作乐的销金窟。
线索,在这一刻完美闭合。
她亲手将冯掌柜的口供、老篾匠的证词以及那半片炭化的纸条一同封入一个黑檀木匣中。
匣子合上前,她又放入一张素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民有路,不敢走,是官逼民默。”
翌日早朝,天色灰蒙。
严世蕃虽被圈禁,但严党盘根错节,并未伤筋动骨。
金銮殿上,气氛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不其然,御史台左都御史第一个站了出来,声色俱厉:“陛下!苏氏一介内廷嫔妃,竟能遥控户部账目,私审通政司卷宗,甚至干预民间报房舆论!此乃牝鸡司晨之兆,古来未有之怪状!若不即刻严惩,恐将重开汉之吕后、唐之武后祸乱朝纲之门!”
他身后,立刻有十几名官员跪倒一片,齐声附和:“请陛下明察,严惩苏氏,以正国体!”
一时间,整个朝堂都成了对苏菱微的声讨大会。
萧玦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就在此时,通政司主官手捧一只黑檀木匣,从队列中走出,高声奏道:“启禀陛下!昨夜有人匿名投书于通政司衙门,内附江南百姓联名血书三百七十二份!状告江南织造局苛征暴敛,贡缎税银不知所踪,导致民不聊生,家破人亡!恳请陛下为民做主,彻查严氏一党!”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内侍匆匆入内,手中高举着一份报纸,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陛下!《京华快报》今日特版!全城……全城都传疯了!”
报纸被呈到御前。
头版之上,没有长篇大论的文字,只有一幅用最新西洋画技印出的清晰照片:一个衣衫褴褛的江南女童,手里捧着一小撮亮晶晶的银丝,茫然地看着镜头。
旁边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
“妈妈说这是我们的米粮钱,可它,怎么在龙袍里?”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它将复杂的官场贪腐,瞬间变成了一个最简单、最刺痛人心的问题。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左都御史,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萧玦沉默了许久,目光终于从报纸上移开,落在了帷幕后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苏菱微,你可知,你此举,已动了天下清流之根基?”
珠帘轻晃,苏菱微缓步而出,对着满朝文武,坦然迎上萧玦的目光:“回陛下,臣妾动的,从来不是清流的根基,而是那些借清流之名,行浊事之人的根基。若他们真是两袖清风,何惧百姓看一看他们的衣衫是用什么织成的?”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清单,呈给一旁的太监。
“陛下,这里是近三年来,严党门生在江南一带强占桑田、勾结官府、逼死织户的名录。被逼死的织户共计一百二十八人,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而名录上的这些人,有六位,正是今日在殿上弹劾臣妾最用力的几位大人。”
萧玦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份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那些刚刚还义正辞严的官员心上。
他的眼神,终于变得冰冷彻骨。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严世蕃,革去一切职务,即刻押赴午门,枷号示众三日!其名下所有家产,悉数抄没充公!凡名单所涉门生故吏,一律停职查办,听候发落!”
圣旨一下,朝野震动。
当夜,京城沸腾如鼎。
冯掌柜在狱中试图用腰带上吊,被救下后精神彻底崩溃,将多年来为严党洗银的全部路径、账本藏匿地、海外接头人,尽数招供。
而曾经出入皆是高官巨贾的严府,在严世蕃被铁链锁着押解出来时,竟连一个前来相送的门生故旧都没有。
只有一个昔日受过他恩惠的小吏,站在街角,望着囚车远去的方向,低声吟道:“青衫本是读书衣,如今穿的是血丝。”
琼华殿内,灯火通明。
苏菱微收到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只破损的旧竹筐,是老篾匠托人从宫外送来的。
她细细摩挲着粗糙的竹篾,在筐底的角落里,发现了一行用刀刻出的小字,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
“谢您,让我说了话。”
她看着这行字,良久,发出一声无人听闻的轻叹。
“他们怕的不是我查账,”她喃喃自语,“他们怕的,是这天下的穷人,有朝一日,也都能识数。”
严党倒台带来的震荡远未平息,抄没的巨额赃款如何归入国库,江南亏空的税银如何调度,成了朝堂上新的焦点。
苏菱微拿着刚刚整理好的账目汇总,看着上面一个个天文数字,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她清楚,那些盘踞在朝堂之上,视钱谷为禁脔的老臣们,绝不会允许她这个“内廷嫔妃”,将手伸向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钱袋子。
一场新的风暴,已在寂静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