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比琼华殿还要晚熄。
萧玦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紧锁的眉心。
凤诏已下,那柄“先斩后奏”的剑递到了苏菱微手里,可他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安宁,反而涌起一股更深沉的焦躁。
这女人,就像一头被放出笼的猛兽,他既希望她能撕碎那些盘根错节的威胁,又担心她会反噬己身,甚至动摇他亲手建立的平衡。
“孙伯龄。”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候在殿外的太医院院使孙太医连忙躬身而入,连大气都不敢喘。
“惠妃近来……起居如何?”萧玦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手指却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夜里,能睡几个时辰?”
孙太医心头一凛,皇帝问的是“起居”,落点却是“睡眠”。
这既是关心,更是试探。
他知道,一个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的人,和一个安然自若、胜券在握的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是截然不同的。
“回陛下,”孙太医斟酌着词句,不敢有丝毫隐瞒,“娘娘脉象平稳,只是略有浮越之兆,是思虑过甚所致。据琼华殿宫人说,娘娘近来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但精神……却”
异常清醒。
萧玦的眸光骤然深邃。
这不是被仇恨与压力逼到崩溃的疯狂,而是猎手在捕猎前的高度专注。
他挥了挥手,示意孙太医退下,目光却遥遥望向了黑暗中琼华殿的方向。
苏菱微,你究竟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二皇子萧景琰的府邸内,气氛凝重如铁。
他的首席幕僚,素有“小卧龙”之称的赵文清,一脸颓然地回报:“殿下,崔司天闭门谢客,称星象之事,不敢妄议宫闱。那几位致仕的老臣……也含糊其辞,说是不愿再涉朝政。”
萧景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一群老狐狸!无非是看父皇给了那贱人特权,不敢出头罢了!”
赵文清低声道:“殿下,苏菱微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是在试探陛下的底线。我们此时上书‘正宫闱、肃内廷’,正中她下怀。她会借此哭诉,说自己查案受阻,反遭构陷,更能博取陛下的同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她查下去?”萧景琰怒不可遏。
那批军械的账目做得天衣无缝,但只要是人做的,就必有破绽。
赵文清人一旦冒进,就容易出错。
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抓住她真正的把柄,一击致命!”
他们以为自己在暗处窥伺,殊不知,他们的每一步算计,都早已被送到了苏菱微的案头。
琼华殿内,夜议房五人齐聚,阁门紧闭。
听完周尚宫关于二皇子府动向的汇报,苏菱微绝美的脸上掠过一抹讥诮的笑意:“他以为我越界一次,就会次次冒进?想等我犯错?”她指尖轻点桌面,语气陡然转冷,“那就让他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冒进’。”
她看向众人,清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今日议题变更。追查军械流向,是按图索骥,太慢。我们要做的是,为二皇子构建一幅‘舆情画像’,让他自己乱了阵脚。”
众人神情一肃,静待下文。
“李吹箫,”苏菱微看向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说书人,“我要你编一首新曲,就叫《纸鸢谣》。要朗朗上口,妇孺皆知。”
李吹箫眼珠一转,已然会意:“娘娘放心,不出三日,东宫周边坊市的孩子们都会唱。”
“纸鸢飞得高,丝线攥在腰。一朝风不起,跌落狗啃草。”苏菱微缓缓念出几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又转向沈青禾:“织户那边的网络,用起来。在二皇子常去的那几家茶楼酒肆,新出的手帕上,都给我绣上断了线的风筝。要绣在不起眼的角落,让他不经意间就能看到。”
众人心中皆是一寒。
这是诛心之计!
用最温和的童谣和闺阁绣品,编织一张指向储君的舆论大网。
计划执行得异常顺利。
几天后,京中坊市便随处可闻那首《纸鸢谣》。
起初只是孩童嬉闹,后来竟有说书人将其编入段子,引得满堂哄笑。
终于,在一次出游时,二皇子最宠爱的一名侍妾,被街边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指着鼻子唱“跌落狗啃草”,侍妾当场发作,与孩童的父母起了冲突,闹得沸沸扬扬,颜面尽失。
萧景琰在府中气得砸了半套瓷器,却又无可奈何。
你总不能去治一个孩子的罪!
风声鹤唳之下,周尚宫趁机将一名心腹安插进了二皇子府的厨房。
很快,一条惊人的消息传回琼华殿:二皇子府每月都会从秘密渠道采购大量的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其用量远超正常补身所需。
苏菱微将这条线索与之前查到的药材异常出入信息一比对,脑中瞬间勾勒出一个可怕的推断。
她眸光一凝,对孙宝儿道:“他在豢养死士,而且,有人受了重伤,需要大量珍稀药材续命!”
这才是真正的命门!
私造军械可以推脱为下属所为,豢养死士,却是谋逆的确凿证据!
但她没有声张,反而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十个虚构的人名,皆是边关将领的格式,后面缀上一行小字:“以上诸位,皆已受二皇子金帛结纳,愿为殿下效死。”
“孙宝儿,”她将这张“伪名录”递过去,“明日清晨,你去御花园当值时,‘不小心’将它遗落在琼华殿通往清晖亭的小径上。”
孙宝儿心领神会,重重点头。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这张名录便辗转落入了三皇子的一名门客手中。
三皇子如获至宝,不敢耽搁,立刻将名录密报给了萧玦。
“混账!”
紫宸殿内,龙颜震怒。
萧玦看着那份名单,胸中杀意翻腾。
他最忌惮的便是皇子结交外将,动摇国本!
他立即派出金吾卫和内廷司联合彻查。
然而,调查结果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名单上的十名边将,纯属捏造,查无此人!
萧玦的怒火瞬间转为疑心。
他猛地看向琼华殿的方向,难道是苏菱微在构陷?
她为了扳倒老二,竟不惜用这种手段来挑拨离间,戏耍君父?
一股被利用的恼怒涌上心头。
就在皇帝的疑心达到顶峰,即将发作之时,李吹箫放出的第二波舆论悄然引爆。
这一次不再是童谣,而是一个在京城各大酒楼里流传的新段子。
“说甚好名单,讲甚假名单,都不如去燕山脚下看看,是哪个窑子烧出了铁甲的灰!”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在普通人听来只是个笑话,但听在有心人——尤其是刚刚被假名单弄得灰头土脸的内廷司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稽核司的人闻风而动,顺藤摸瓜,果然在燕山的一处废弃窑厂里,找到了一个终日酗酒的窑工。
几番审讯,那窑工便涕泪横流地招了。
原来他曾参与过为二皇子府偷运私铸甲胄之事,因分赃不均心怀怨念,醉酒后便时常胡言乱语,不想竟被捅了出去。
人证、物证(窑中残留的铁甲灰烬)俱全,证据链瞬间闭合!
这一次,萧景琰百口莫辩,连夜递上奏折,自请禁足于府中反省。
一场惊天大案,在苏菱微的操弄下,以一种近乎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是夜,紫宸殿内,万籁俱寂。
萧玦独自坐在案前,反复翻看着稽核司呈上来的宗卷。
从一首童谣,到一张假名单,再到一句醉话,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那个女人,竟将人心、舆论、乃至他的怒火,都算计成了她手中的棋子。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琼华殿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依旧亮着,没有半分要熄灭的意思。
“陛下。”近侍察言观色,低声禀报道,“刚传来的消息,惠妃娘娘今夜在殿中召见了三位宗室的老夫人。”
萧玦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三位老夫人,是先帝的嫔妃,一生无宠无子,在宫中形同透明。
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曾与二皇子的生母德妃,有过积年的旧怨。
在这一刻,萧玦终于彻底明白了。
苏菱微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真相,一个结果。
扳倒二皇子,只是第一步。
她召见那些老妇人,是要通过她们的口,将德妃当年在宫中的腌臢旧事重新翻出来,彻底败坏二皇子母子的名声,断绝他最后一点东山再起的可能。
她不动刀兵,不染血腥,却让一位曾经炙手可热的储君候选者,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的滋味。
这不是查案,这是在布势。
用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的敌人,连根拔起,再无生机。
萧玦缓缓靠在龙椅上,只觉得那把椅子,也透着一股彻骨的冰凉。
他忽然想到,这个女人在深宫之中,便能掀起如此惊涛骇浪,若是将她的目光投向这宫墙之外,投向这广袤的天下……
那又将是何等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