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让他拜入天幕中那个“自己”门下,潜心修学,法家岂非又要诞生一位堪比当年商君的人物?
而这样一位人物,竟可能出自另一个“自己”之手调教而成。
光是这般设想,就令人血脉贲张,激动难抑!
此刻沉醉于幻想中的李斯尚未察觉:当一个足以开宗立派的法家巨擘,同时又是执掌天下的储君时,其所形成的威势,对于朝堂上下所有臣僚而言,将是何等压倒性的存在。
而立于前方的秦王嬴政,也陷入了久久的静默思索。
太子扶苏对天幕中“相里季”的回应,让他猛然想起秦国沿用已久的军功授爵制度。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扶苏说这套制度,在天下归一之后,已不再适用。
因时而变,势易则法迁!
昔日商汤、周武王、周公所立之政,皆基于当时各自王朝面临的现实困境而设。
那些制度初行之时,确为良策。
可随着岁月流转,国情日益复杂,原本适宜的法则渐渐显得僵滞不合,如同孩童成长后仍穿着幼年衣衫。
试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穿上量体裁制的小衣,自然舒适妥帖。
可当他长到五六岁,再穿那旧衣,虽勉强裹身,却已局促拘束。
待其七八岁,身形渐展,若仍套着当初那套童装,便不只是紧绷不适的问题,而是根本穿不上了。
若此人继续长大,成了十几岁的少年,乃至二十多岁的壮年,却还硬要把三四岁时的衣服往身上套呢?
那时节,已非是否合身的疑问,而是迟早会被这狭小旧衣活活束缚致死!
商朝便是如此断送,周朝亦步其后尘。
若非天幕中“太子扶苏”及时点醒,自己在统一天下之后仍一味沿袭商君时期的军功授爵之法来治理广袤疆土,
恐怕大秦也将重蹈覆辙,被陈旧的制度扼住咽喉,最终走向倾覆。
与此同时,嬴政也终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第一次大秦·长公子扶苏光幕中,那幅秦国大厦将倾、土崩瓦解的画面背后的警示意味。
长公子扶苏在光幕中所见的那个“自己”,恐怕正是因未能及时调整国策,被昔日商君所立的法度束缚至死,最终拖垮了大秦吧。
如今有了太子扶苏的警示,又由他与李斯共同主持变革,
始皇嬴政便有十足把握,能将那些已不合时宜的旧法更替革新。
让大秦这具身躯——从当初弱小稚嫩的孩童,成长为今日二十多岁的壮年男子——穿上合身得体的新衣。
可问题在于,纵使这一次变法得以成功,那下一次呢?
倘若将来大秦继续成长,步入三四十岁般成熟的中年,而他自己早已不在人世,
那时的扶苏,或是大秦后来的子孙后代,是否还能清醒地察觉:眼下这套治国之道,已不再适合彼时的大秦?
他们又是否有那样的决断之力、担当之能,去推动新一轮的变革?
嬴政心中满是忧虑,甚至隐隐怀疑:后人真能做到吗?
难道就没有一种根本之策,能让大秦在他这一代完成一次彻底变法后,从此不必再靠扶苏或其他子孙反复更张、屡次翻新?
他望向身后正若有所思、嘴角微扬的李斯,轻轻叹了口气。
此次变法交由李斯主导,并无不可。
毕竟上次李斯呈上的新法纲要,确实契合了太子先前提出的主张。
但若指望李斯制定出一套万世不变、永不过时的制度,那不过是强人所难,高估了他的能力罢了。
意识到世上或许本就没有永恒适用的治国之道后,嬴政的目光再度落回天幕之上。
既然无法留下一套永不褪色的法则,那让自己活得足够久,或许也是一种出路。
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敏锐察觉天下局势的变化,
随时出手修正国策,推动新政,使大秦国运绵延不绝,长盛不衰。
可关键在于,该如何才能与那天幕建立联系?
是依靠巫祝祈祷?方士炼丹?登泰山封禅?还是另有途径?
此刻的嬴政已不在乎鬼神是否存在。
鬼神真假难辨,但天幕却是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的事实。
与其向虚无缥缈的神明求长生,不如设法从这天幕之中寻得一线生机。
另一边,诸博士们怔怔望着天幕中的太子扶苏,神情震撼。
他们未曾料到,为了驳斥墨家“明鬼”之说,扶苏竟敢质疑上古圣王圣人的言论!
更令人折服的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让人难以反驳。
听罢其言,许多人心中竟悄然转变,开始认同扶苏的看法:
上古圣贤的观点,在当时或许是正确的,却未必适用于后世。
细细思量,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道理。
若圣人之言永远正确,那后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正因前人也会犯错,思想也会过时,
才需要后来者继承中加以突破,守正而出新。
唯有如此,世间才能不断前行。
反之,若一味笃信圣贤之语不可更改,行事处处以古为据,妄图复原远古秩序,
那他们这些后人,岂非成了古人思想的提线木偶?
天下又怎能跳出旧日框架,迈入崭新的时代?
想到此处,不少博士不禁摇头。
他们各有学识见解,不愿沦为古人话语的传声筒。
更何况,自始皇帝扫平六国、统御四海,开创前所未有的大一统格局起,
这个世界,早就不再是上古圣王所能想象的模样。
在这片全新的天地里,旧日的那一套规则,注定会逐渐失效。
谁能为始皇谋、为大秦探寻出一条崭新且切实可行的治国之道,谁便有可能超越今世,与远古的圣王贤人并列,成为当世新的至德之人!
这正是当时大多数诸子学派博士心中所向往的终极理想。
当然,这也仅限于多数学派如此想。
而儒家一脉的诸多儒者却依旧执守旧念,坚信上古圣王先贤的思想绝无谬误!
那些由圣王圣人传承下来的治国方略,才是天下最完美的法则!
那个由圣贤统领的时代,才是人间最理想的盛世!
唯有遵循当年周公所立下的礼乐纲常来治理天下,才能实现万民安乐、社稷稳固!
因此,当他们再次在天幕中见到太子扶苏公然质疑上古圣王圣人的言论,尤其对周公提出怀疑时,原本就对扶苏心存芥蒂的儒生们顿时群起而攻之,纷纷出言抨击。
然而,这般激烈的声讨,除了引来同门儒者的应和与称许之外,并未激起外界多少反响,甚至无人真正理会。
整场斥责犹如儒家内部的一场无力宣泄,非但不能令人敬畏,反倒显得滑稽可笑。
太子扶苏驳斥道:圣人之言未必皆真,既然如此,圣人认为鬼神实有其物的观点,自然也未必可信。
他继续说道:“季师方才提到,鬼神确实存在,是因为有许多百姓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例可以作证。”
“可这些所谓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一定是真实不虚的吗?”
“世人常说‘眼见为实’,但在孤看来,即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也可能只是幻象,未必属实。”
“试想,若孤命人用稻草扎成一个人形,披上白衣,沾染罪囚之血使其不断滴落,再于其身系上几个铜铃。”
“然后以细线与竹竿操控,将其悬于半空隐匿起来。”
“等到夜深路暗,季师独行其间,看不清周遭景物之时。”
“孤突然将这草人放下,令其随季师移动,仿佛紧追不舍。”
“届时,季师骤然看见一个白衣飘荡、鲜血淋漓、铃声凄厉的人影紧随身后——”
“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您是会想到有人戏弄于您,还是会以为真有亡魂索命?”
相里季听完此例,闭目沉思片刻。
最终苦笑摇头:“倘若事先不知底细,猝然遇此情景,我恐怕也会认定是鬼魅现形。”
太子扶苏微微颔首,又问:“那么以墨家的技术手段,要做到此事,是否困难?”
相里季坦然答道:“毫不费力,哪怕是初习技艺的墨者弟子,也能轻易完成。”
太子扶苏接着道:“再比如,夜色昏沉,视线模糊之际,忽然有一具虎豹或狐类野兽的尸体出现在季师面前。”
“与此同时,有一人或数人藏身暗处,用绳索牵引尸身移动,模仿野兽口吻向您说话。”
“说话时,或摇动铜铃发出怪响,或以扇鼓风制造阴冷气流,又或点燃幽蓝烛火,伪装成所谓鬼火。”
“在这种情形下,若您全然不知内情——”
“您是能立刻识破破绽,察觉这是人为骗局?”
“还是会信以为真,觉得野兽化作精怪前来与您对话?”
相里季再度摇头,坦言道:“我会相信那是妖物显形,正在对我开口。”
太子扶苏点头,继而又举一例:“倘若我是个陌生人,却事先与认识您的某人勾连,打探清楚您的过往经历。”
“随后我装扮成神灵模样,手持一根点燃后无论如何都不会烧尽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