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恢弘而悲伤的规则波动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劫后余生带来的、近乎虚脱的战栗。“星尘号”悬浮在星际尘埃云的边缘，前方，遮蔽视线的尘埃缓缓散开，显露出其后方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一颗星球。
但绝非“希望高地”那般生机内蕴的岩石行星，也非气态巨行星的磅礴，更非死寂冰封世界的荒芜。
这是一颗……机械星球。
其表面并非自然的山川地貌，而是覆盖着无数巨大、复杂、风格却极不统一的金属结构与管道系统。有些区域闪烁着冰冷的蓝光，有些则一片漆黑，仿佛早已废弃。无数断裂的金属骨架刺向虚空，如同巨兽的骸骨；扭曲的管道纠缠盘绕，形成怪异的丛林；庞大的、类似反应堆的穹顶结构上布满了巨大的破损缺口，露出内部黯淡无光的复杂晶格。整个星球表面，几乎看不到任何自然物质的痕迹，完全是由金属、晶体与能量回路构成的、冰冷而庞大的工业造物。
然而，与这极致工业景象格格不入的，是笼罩着整个星球的、那股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悲伤。这悲伤并非通过声音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规则层面，如同一种弥漫在太空中的、无形的雾气，浸润着每一个靠近它的存在。甚至连“星尘号”冰冷的金属外壳，都仿佛在这悲伤的浸润下，发出了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规则共鸣。
而在那机械星球朝向他们的这一面，一道巨大到无法形容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撕裂伤痕，从北极区域一直蔓延到赤道附近，如同星球表面一道永不愈合的丑陋疤痕。伤痕深处，隐约可见更加复杂、但风格明显更加古老和狂野的机械结构，以及一些……非机械的、仿佛由凝固的黑暗与扭曲规则构成的修补痕迹。那些修补痕迹，散发着与之前遭遇的晶体猎手，以及浮岛上“织网协议”失败品同源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检测到超高强度规则污染……集中于那道撕裂伤痕及内部。”“万机之主”的数据流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污染特征……与‘织网者’遗毒高度吻合。推测该星球曾遭受‘织网者’或其造物的直接攻击，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这就是……那个‘悲伤’的源头？”“教授”的声音干涩，他透过增强传感器，看着那遍布星球的机械残骸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一个……被摧毁的机械文明摇篮？它的‘核心’被夺走了？所以它才如此悲伤？”
织命者悬浮在观测窗前，小小的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的舷窗上。祂的星璇之眸中，倒映着那颗伤痕累累的机械星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同情、悲伤，还有一丝……熟悉感。
“它……很痛……”织命者的意念传来，带着共鸣的颤抖，“它的‘声音’……里面……有很多很多的‘线’……断了，乱了……还有不好的‘东西’……在伤口里……生长。”
祂能感觉到，这个机械摇篮的意识，并未完全消亡，而是如同一个被重创、失去了核心的巨人，在无尽的痛苦与残缺中，依靠着本能和残存的规则体系，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存在”，并持续不断地向宇宙发出那悲伤的呼唤。
“刚才那个猎手，是被它吓跑的？”雷刃回想起那晶体猎手仓皇逃窜的样子，心有余悸。
“更可能的是……被‘识别’并‘驱逐’了。”陆沉渊沉声道，他的秩序之力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刚才那股波动的本质，“这个摇篮，即便残缺，其底蕴和位格也远超那个猎手。它刚才释放的波动，像是一种……领域宣告和净化排斥。它识别了我们并非‘织网者’一系，也识别了那个猎手是‘污染源’，所以将其强行驱逐了。”
这意味着，这个悲伤的机械摇篮，至少暂时，对他们没有直接敌意，甚至提供了一次间接的庇护。
“尝试建立通讯。”陆沉渊下令，“用最基础的、通用的规则编码，传递友好和求助的信息。”
“教授”立刻操作起来，将一段包含和平、探索、以及提及“星尘引路者”和“核心丢失”等关键词的规则信息，小心翼翼地发送向机械星球。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只有那永恒的悲伤波动，依旧如背景辐射般弥漫。
“它的意识可能受损太严重，无法理解或回应复杂的通讯。”“万机之主”分析道，“或者，它的交流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
“那就靠近观察。”陆沉渊做出决定，“保持最高警惕，沿着那道巨大伤痕的边缘缓慢切入，寻找任何可能的信息记录点、能源节点，或者……与‘星尘引路者’信标相关的痕迹。”
“星尘号”再次启动，引擎以最低功率运行，如同一个谨慎的访客，缓缓靠近那颗巨大的机械星球。越是靠近，那股悲伤的规则压迫感就越发强烈，仿佛整个星球都在无声地哭泣。星球表面那些巨大的金属结构在视野中不断放大，其上的破损与尘埃，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最终的劫难。
他们沿着那道巨大的撕裂伤痕边缘飞行。从近处看，那伤痕更是触目惊心。边缘的金属扭曲翻卷，仿佛被巨力强行撕开，残留的能量签名充满了暴戾与毁灭。而伤痕内部那些黑暗的、非机械的修补痕迹，则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规则污染，与周围机械结构的悲伤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共生”着。
“检测到微弱的、结构化的能量读数，来自下方三号区域，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穹顶结构内。”“万机之主”突然报告，“能量签名……与‘星尘引路者’信标碎片有7.3%的相似度！”
有发现！
“星尘号”缓缓降低高度，悬停在那破损的穹顶结构上空。穹顶一侧已经完全坍塌，露出内部幽深的空间。阿杰穿戴好简易的外骨骼和维生装置，率先索降下去进行侦查。
片刻后，他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震惊：“安全。这里……像是一个档案馆，或者数据库。大部分设备都损坏了，但中心有一个……还在微弱运行的终端机。上面显示的符号……和信标碎片上的很像。”
众人精神一振，留下雷刃在舰上警戒，陆沉渊、织命者和“教授”也迅速降落至穹顶内部。
内部空间广阔，但一片狼藉。无数类似数据存储晶体的碎片散落一地，大部分都已失去光泽。只有在空间中央，一个由某种黑色晶体构成的、布满了灰尘的柱状终端机，其顶端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蓝光在顽强地闪烁。
织命者靠近终端机，小手轻轻拂过其表面。祂周身的规则丝线自发地与终端机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终端机顶端的蓝光跳动了一下，一个模糊不清、布满雪花的界面艰难地投射出来。界面上流淌着瀑布般的、无法理解的机械文字和复杂的设计图纸。
“尝试解析……”“教授”立刻将便携式分析仪连接上去，但很快摇头，“语言和编码体系完全未知，数据库损毁率太高，无法直接读取。”
就在这时，织命者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祂将小手直接按在终端机的黑色晶体表面上，闭上了眼睛。金白色的规则丝线如同细微的神经，探入终端机内部。
祂不是在“读取”数据，而是在直接“感受”这台濒死机器内部残留的、关于其创造者和过往的……规则记忆！
一幕幕破碎的画面、混杂的情感、以及尖锐的警报声，如同洪流般涌入织命者的意识！
祂看到了辉煌的、由光与机械构成的繁华都市在星空下闪耀；看到了无数拥有独立意识的机械生命在井然有序地工作、创造；看到了它们对星辰大海的向往，以及那个被称为“万界回廊”的伟大蓝图……
然后，画面陡然剧变！
漆黑的、由纯粹恶意构成的舰队撕裂星空！无法理解的规则攻击如同瘟疫般蔓延，机械城市在哀嚎中崩塌，意识在污染中扭曲、消亡！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核心”，在绝望的抵抗中被强行从星球深处挖出，夺走……
最后定格的一幕，是那道横贯星球的巨大伤痕，以及伤痕中开始滋生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黑暗修补痕迹……
“啊——！”织命者猛地收回手，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脸上充满了痛苦与愤怒。那些属于一个文明被毁灭的记忆，即便只是残片，对祂新生的意识也是巨大的冲击。
“孩子！”陆沉渊立刻上前扶住祂。
“……‘织网者’……是‘织网者’毁了这里……”织命者的意念断断续续，充满了悲伤与愤怒，“它们抢走了‘万界回廊’的‘钥匙’……那个‘核心’……还把‘疾病’……种在了伤口上……”
真相令人窒息。这个机械摇篮，曾是一个辉煌的、走向星海的机械文明，是“星尘引路者”可能的继承者或合作者，掌握着“万界回廊”的关键。而“织网者”为了夺取“钥匙”，毁灭了它，并留下了持续污染其残骸的恶毒“补丁”。
就在这时，那台终端机似乎因为织命者的共鸣而耗尽了最后能量，顶端的蓝光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但在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它用尽所有残余功率，向“星尘号”的方向，发送了一段极其简短、却用尽了某种最后储备能源进行加密的规则信息。
“万机之主”瞬间捕获并开始破译。
几秒钟后，破译完成。那段信息的内容，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谷底：
“警告后来者……”
“‘织网者’……已与‘吞噬之影’……接触……”
“‘钥匙’已被用于……开启‘最终织网’……”
“‘回廊’控制权……争夺中……”
“所有‘摇篮’……皆为目标……”
“逃……或……战……”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穹顶内部，陷入了比机械星球本身的悲伤更加冰冷的死寂。
“织网者”与更恐怖的“吞噬之影”接触？它们夺走“钥匙”，是为了开启所谓的“最终织网”？“万界回廊”的控制权正在被争夺？所有“摇篮”都是目标？
他们不仅晚了一步，而且敌人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疯狂！
他们追寻着悲伤的回响而来，找到的不是庇护所，而是一个血淋淋的警示，和一个已然拉开序幕的、关乎所有“摇篮”存亡的……终极战争的冰山一角。
陆沉渊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穹顶的破损处，望向外面那颗依旧在无声哭泣的机械星球，以及更遥远的、黑暗的深空。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晶体吊坠。
“我们不会逃。”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同在寂静的墓穴中敲响了战鼓。
（第17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