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小手刚缩回去,火光在指尖留下一点暖意。罗令没再说话,只把新泥压进模具,指节沾着湿土,轮盘缓缓转动。
赵晓曼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叠纸,眉头微锁。她站在工坊门口,目光落在黑板上那幅未完成的岩画拓图上,忽然停住。
“七次。”她低声说。
罗令抬头。
“那组星点,重复了七次。”她快步走进屋,从教案夹里抽出几张照片,“像不像北斗在冬至夜的位移?每一道刻痕,对应一个夜晚的位置?”
罗令放下模具,走过去看。照片是前些天拍的,岩壁高处风化严重,但七组星点排列呈弧线,末端指向东南方山隙。
“先民用星象记时节。”赵晓曼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新勾勒,“但他们不只看天,还画下来。这不是装饰,是记录。”
她边说边连点成线,牵牛、织女、北极星依次标出。最后,她将所有星点外围用虚线连接——轮廓渐渐清晰,像一艘翘头的舟船,船首直指东南。
“这不单是星图。”她声音沉了些,“是导航图。”
王二狗正好推门进来,肩上还挂着对讲机。他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导航?去哪?”
“出海。”赵晓曼指着东南方向,“八百年前,先民可能已经顺着星象,沿着海岸线航行。他们用星辰定方向,用潮纹记节律。岩画边缘那些波浪纹,和星点位置一一对应,像是标记涨潮时间。”
王二狗挠头:“可那时候有船吗?”
“有。”罗令开口,“去年修校舍,在地基下挖出一段船形木架,碳测定是南宋中期。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农具架。现在看,可能是独木舟的残件。”
赵晓曼点头:“这图,是航海罗盘的雏形。比郑和下西洋早两百多年。”
王二狗瞪大眼:“那不是说,咱们村祖上,是海路先驱?”
“不是‘咱们村’。”赵晓曼纠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迁徙、捕鱼、远航,靠的是抬头看天。这岩画,是他们的地图,也是他们的信仰。”
罗令盯着黑板上的星舟,没说话。他悄悄摸了摸脖子上的残玉,闭了闭眼。
梦里又浮现那片古村全貌——这一次,夜空清澈,星河流转。村口码头停着几艘窄长木舟,舟头刻着与岩画一致的星纹。几个模糊身影正在搬运陶罐,准备启航。没有人脸,只有动作,只有方向。
他睁开眼,心跳没乱,呼吸平稳。
“可以直播了。”他说。
赵晓曼立刻打开手机支架,连上信号。王二狗转身就往外跑:“我去叫人!今天这事儿,得让全网看着!”
工坊外很快聚起一圈村民和游客。有人举着手机跟着拍,有人踮脚往里看。赵晓曼站在黑板前,把星图结构一一道来,从北斗运行到潮汐标记,再到舟形构图。
“这不是巧合。”她说,“这是系统性的天文应用。先民没有仪器,但他们有眼睛,有记忆,有传承。”
弹幕开始滚动。
“真的假的?原始人懂天文?”
“这星图也太像编的了吧。”
“楼上别瞎说,我查过,宋代沿海部落确实有观星航海记载。”
赵晓曼正要继续,手机画面突然卡住,信号条闪红。
“又断了?”她皱眉。
王二狗一拍大腿:“准是山体挡了信号!得抬高点!”
他扛起梯子就往屋外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工坊屋顶,把手机绑在老槐树最高处的横枝上。树枝晃了晃,手机稳住,画面重新流畅。
“通了!”他对着下面喊。
赵晓曼立刻重连直播,顺手点了“专家连线”请求。几分钟后,视频接通。
屏幕里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背景是天文台观测室。
“赵老师。”对方声音沉稳,“我刚调出公元1240年前后的星象模拟数据。你提供的星图坐标,我对比了一下——北斗七星在冬至子时的方位,误差不超过0.3度。牵牛织女的位置也完全吻合。”
他顿了顿:“这不是现代涂鸦。这是真实记录八百年前夜空的星图。”
弹幕瞬间炸开。
“卧槽!真的?”
“0.3度?这精度绝了!”
“赵崇俨之前说这是假的,脸疼不疼?”
赵晓曼松了口气,看向罗令。他站在人群后,手插在工装裤兜里,神情平静。
“我们明天带大家去岩画现场。”她说,“亲眼看看这幅星图。”
第二天清晨,队伍出发。王二狗带着巡逻队员走在前头,手里拎着强光手电。游客跟在后面,有的举着自拍杆,有的拿着笔记本。
岩画位于半山崖的石棚下,地势隐蔽。走到近前,众人抬头——整面岩壁上,星点密布,波浪纹如潮水般环绕,舟形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赵晓曼举起扩音器,开始讲解。
“先民没有罗盘,但他们知道北极星永远在北。他们用北斗斗柄指向判断季节,用星出时间确定潮汐。每一笔刻痕,都是经验的积累。”
她指着东南方:“他们顺着这方向出海,可能是去捕鱼,也可能是迁徙。但这幅图证明,他们不是盲目漂流,而是有目的的航行。”
有人举手:“这图能用吗?真能导航?”
“能。”罗令接过话,“我昨晚试过。用手机天文软件回推八百年前的夜空,星位和岩画完全对应。只要知道日期,就能推算出航行方向。”
他顿了顿:“他们没地图,但有天。”
游客中响起低低的惊叹。
就在这时,王二狗眼神一紧。
岩壁右侧,一个穿冲锋衣的男人正蹲着,手里举着相机,镜头对准星图细节,偷偷拍摄。
他背对着人群,动作隐蔽,但王二狗认出了那件衣服——上次赵崇俨来村时,穿的就是这一件。
“站住!”王二狗大步上前,一把按住那人肩膀,“又是你!”
男人猛地回头,脸色一变,想收相机。
王二狗早有准备,伸手就夺:“偷拍多少次了?这回还敢来?”
相机被抢下,男人还想抢回来:“这是公共岩画,我拍来看看不行?”
“公共?”王二狗冷笑,“你拍的都是关键符号!星点密度、刻痕深度、波浪纹走向——这是学术资料,不是给你发朋友圈的!”
他打开相机相册,里面全是高清特写,还有多张拼接图。
“又是赵崇俨派来的吧?”王二狗把相机举高,“上次摔报告,这次派你来偷图?当我们都瞎?”
男人语塞,转身想走。
王二狗一把拽住他胳膊:“想走?没门!设备没收!再让我抓到一次,直接送派出所!偷文化也是犯法,判你十年!”
围观游客哗然。
“二狗威武!”
“这种人就该抓!”
直播弹幕刷屏:“文化贼滚出青山村!”
赵晓曼走过来,看了眼相机内容,眉头紧锁。她没说话,只把情况录进手机。
罗令站在岩壁下,望着星图尽头。那艘星舟指向的山隙外,晨雾正缓缓散开,露出远处起伏的山脊线。
“他们当年,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他说。
赵晓曼走到他身边:“你说,他们去过哪里?”
“不知道。”罗令摇头,“但我知道,他们回来过。不然不会把图刻在这里。这是留给后人的路标。”
他摸了摸残玉,温润依旧。
梦里那艘木舟,正缓缓靠岸。舟上的人卸下贝壳、海盐、陌生的陶片。村中老者迎上去,接过一块刻着星纹的石片,郑重埋入土中。
那地方,正是后来村中祭坛的中心。
他没说这个梦。
赵晓曼看着星图,轻声说:“我们以为在守护遗迹,其实是在接续一段没走完的路。”
罗令点头:“他们用星导航,我们用心记路。路没断。”
王二狗走过来,把没收的相机扔进背包:“这回证据齐全了。赵崇俨要是再闹,直接举报他盗取文物信息。”
他抬头看岩画,忽然咧嘴一笑:“祖宗画的图,轮不到外人偷去换钱。”
游客们开始自发拍照,不是拍星图,而是拍彼此站在岩画前的合影。有人举起手,比出舟形手势。
赵晓曼打开直播,把镜头对准整幅星图。
“这不只是岩画。”她说,“这是一群人抬头看天的证明。他们知道,星辰不会骗人,方向不会消失。只要记住怎么抬头,路就还在。”
罗令站在她身侧,望着那艘星舟的船首。
它指向的,不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