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玉璧裂缝的瞬间,罗令感觉有股冷流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那不是寒意,更像是时间本身在倒灌。他没缩手,反而把掌心整个贴上去,残玉的余温还在,但脉动变得紊乱,像一口快要停摆的钟。
光从裂缝里溢出来,不是向外照,而是向内吸。他眼角余光看见赵晓曼的影子在虚空中晃了一下,王二狗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断断续续。三个人的意识被某种规则拽着,往同一个点收束。
他忽然明白了。这道缝不是破损,是出口。玉璧在把被篡改的时间线吐出来。
他闭上眼,喉咙里滚出一段调子。不是祈雨歌,也不是引星辞,是小时候父亲在夏夜乘凉时哼的村谣。调子粗糙,没几个音,可每句结尾都拖得特别长,像在等什么人接。他没学过歌词,只知道唱到第三遍时,赵晓曼的声音就轻轻叠了上来,用的是古越语的韵脚。紧接着,王二狗的吼声炸进节奏里,带着山野间喊山的粗气:“根在人知!”
三个声音撞在一起,玉璧猛地一震。
眼前的光塌了下去。
罗令看见青山村的老祠堂,但不是现在的样子。墙塌了一半,牌位散落在地,有人正拿铁锹铲土,要把地基整个挖开。他认得那背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穿着研究所的白大褂,手里捏着一纸开发批文。父亲不在了,老槐树被砍了,村志上写着“因地质灾害整体搬迁”。
这不是记忆。这是被改写过的“现实”。
他想喊,发不出声。残玉在掌心发烫,烫得像是要烧穿皮肉。他低头,看见自己左手掌纹里浮出一道青线,顺着血脉往心口爬。那是金手指最后的锚定信号。他咬牙,把意识沉进最深的一段画面里——暴雨夜,父亲的手死死抠住老槐树的根,指甲翻裂,血混着泥往下淌。最后一句话不是说的,是喘出来的:“根在,人就在。”
他把这画面狠狠推进玉缝。
光重新炸开。
赵晓曼正站在敦煌的沙地里,面前是220窟的断崖。可这一次,壁画完好无损,飞天的裙裾在风里扬着,指尖指向的星图清晰可见。她手腕上的玉镯不再发烫,而是轻轻震动,像在回应什么。她没动,只是把另一只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一段录音——是罗令在直播里念过的陶文译文,她一字一句校对过七遍。
她张嘴,声音很轻:“我们记得。”
王二狗蹲在殷墟的土坑边,手里攥着一块龟甲。甲骨上的字迹是“天命归民”,不是“王权承统”。他咧嘴笑了,把甲骨往怀里一塞,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照下来,正好落在他肩上。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醉酒后拍着他的头说:“咱家祖上,是守夜的。”
“俺是守夜人后人!”他吼了一嗓子,声音在坑道里撞了三圈。
玉璧的裂缝开始收拢。
光流从中心向四周铺开,像水波一样漫过时空的褶皱。罗令看见良渚的祭坛重新燃起火堆,大巫师跪着,双手捧起双玉,头顶星河倾泻而下;三星堆的神树抖落灰烬,断裂处生出新枝,铜叶沙沙作响;青山村的老槐树根下,泥土翻动,一块刻满符号的石碑缓缓升起,纹路与玉璧上的光痕完全吻合。
他松开手。
玉璧不再需要他碰了。它自己悬在半空,光越来越稳,最后化作一道环形印记,沉进地底。三人身影被推着往后退,像是被某种温和的力量送回原处。
罗令落地时脚下一软,膝盖磕在石板上。他抬头,看见清晨的阳光从山脊上爬过来,照在小学教室的瓦檐上。风里有柴火味,还有学生早读的声音。一切都没变,又全都变了。
祠堂的石碑重新立了起来,但上面的字迹更新了。最底下多了一行小字,刻的是三个人的名字,还有“守脉者”三个字。
赵晓曼站在校门口,玉镯安静地贴着腕骨。她没去摸它,只是看着教室里孩子们低头写字的背影。有个小女孩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嘴里念着刚学会的村谣。
王二狗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摆弄着新领的巡逻证。他把证翻过来,背面印着“青山村文物守护队”,下面一行小字写着“编号001”。他摸出手机,打开直播页面,粉丝数涨到了八十万。他没说话,只是把镜头对准远处的老槐树,停了十秒,然后关掉。
雪山之巅,风雪早已停了。那道裂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块平滑的冰面。冰层下,隐约有光流转,像是地脉重新接通了。
赵崇俨跪在一片虚空中,四周是青铜铸成的囚笼,栏杆上刻满反向的符文。他手里还攥着帛书的一角,可纸面已经发黑,字迹全变成了血痕。他试图张嘴念咒,可声音一出口就碎成渣,被四周涌来的弹幕碾成粉末。
“罗令是盗墓者。”他用尽力气刻下这行字。
帛书立刻反噬,那行字扭曲着变成“赵崇俨,叛族者”,随即整张纸燃烧起来,火是冷的,烧得他手掌焦黑却不疼。
他抬头,看见虚空中浮出无数光点。每一个都是一条弹幕。
“还我罗老师清白!”
“赵家祖上卖国,你还要篡史?”
“青山村的孩子会读书,你只会造假!”
“历史记得,我们记得!”
光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星河倒灌。它们不攻击他,只是围着他转,一条一条,永不重复。他想捂耳朵,可声音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他想闭眼,可眼皮被光撑开。
他终于喊出声:“我不是——!”
话没说完,青铜笼子开始下沉。脚下是无底的黑暗,可他感觉不到坠落,只觉得身体一点点被拆开,记忆、名字、身份,全被那些弹幕一条条剥走。最后剩下的一瞬,他看见自己小时候站在祖祠前,父亲指着族谱说:“咱们家,是看守帛书的。”
可下一秒,那页族谱被无数双手撕碎,扔进火里。
笼子沉入深渊,光消失了。
罗令坐在祠堂前的石阶上,手里拿着半块残玉。它不再发热,也不再震,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他没把它挂回脖子,只是放在掌心,看了很久。
李国栋拄着拐杖走过来,站他身边,没说话。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你爹要是在,也得说你一句,干得不赖。”
罗令笑了笑,把玉收进衣兜。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教室走去。路过操场时,看见王二狗正教几个孩子用罗盘找方向。孩子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王二狗挺着胸,讲得头头是道。
赵晓曼从教室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她看见罗令,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把一本本子递给他:“你上次说的那个陶文符号,我在学生作业里发现了类似画法。一个二年级孩子,说是梦里见过。”
罗令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纸上画着一座小房子,屋顶是弧形的,门上刻着一道“卍”字纹。下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我家老树底下有光。”
他把本子合上,抱在怀里,往办公室走。
阳光照在屋檐上,瓦片泛着青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