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清的身影从石桥的另一端出现,他以为会看见下一段路。
或者,又一群怪物。
但他看到的,是一扇门。
一扇掉了漆的蓝色防盗门。
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韩清的身体定住了。
他慢慢抬起手,想去摸那扇门。
指尖在距离门板半公分的地方,开始发抖,怎么也伸不过去。
空气里有股味道。
油烟味,还有饭菜的香味。
是红烧肉。
他妈妈做的红死肉的味道。
“咔哒。”
门开了。
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脸很熟悉,熟悉到让韩清的魂都在抖。
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角的皱纹很深。
她的脸上带着疑惑,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小伙子,你找谁啊?”
韩清张了张嘴。
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妈。
是我。
是我韩清。
“妈……”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嗯?你说什么?”妇人没听清,扶着门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长得真好看。
就是脸色白得吓人。
“没什么。”
韩清飞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牙齿死死咬着嘴唇内侧,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不能哭。
现在,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
“那个……阿姨,我路过,口渴了,想讨碗水喝。”
他找了个很烂的理由。
“哦,讨水喝啊。”妇人明白了,脸上露出热情的笑,让开了身子。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吧。”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屋里走。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韩清的脚像灌了铅。
他还是走了进去。
屋里的样子,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旧沙发,茶几上的果盘,电视机开着,正在放他爸最爱看的战争片。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背有点驼,比记忆里老了很多。
他戴着老花镜,正盯着电视看。
听到声音,男人回头看了一眼韩清,又把头转了回去。
“老头子,家里来客人了,你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妇人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有点不满地对男人说。
“哦。”男人应了一声,摘下老花镜,看向韩清,点了下头。
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小伙子,快坐,喝水。”妇人把水杯塞进韩清的手里。
韩清僵硬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他和父亲的距离,不到一米。
他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烟草味混着汗味。
“小伙子,看你年纪,应该跟我家那小子差不多大。”妇人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我家那小子,要是还在,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韩清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
热水洒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感觉不到疼。
“阿姨,你家……儿子?”他开口问,声音很干。
“唉……”
妇人叹了口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失踪了,好几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狠心,说不见,就不见了,他爸为了找他,跑遍了全国,工作也丢了,身体也垮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眼泪。
“他要是……他要是不在了,托个梦也好啊,也让我们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别说了。”
沙发上的男人突然低吼了一声,声音很沙哑。
“孩子好好的,肯定在哪儿过得好好的。不许你咒他。”
“我咒他?”妇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男人。
“韩建国,你摸着良心说,你晚上睡得着吗,你哪天晚上不是喊着儿子的名字醒过来的。”
“你骗得了谁,你骗得了你自己吗?!”
“我……”
男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最后,他只是痛苦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那曾经撑起一个家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韩清坐在那里。
他看着这一切。
感觉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一点点捏碎。
疼。
疼得喘不上气。
他才是罪魁祸首。
就是这时。
还在哭的妇人,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都是老茧,但是很暖。
她抬起那张都是泪水的脸,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卑微的请求。
“小伙子……你……你长得……真像我儿子……”
“你见过他吗?他叫韩清,跟你差不多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见过他吗?”
韩清看着母亲苍老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点仅存的光。
他撑不住了。
他想告诉她。
妈,我就是韩清。
我回来了。
我再也不走了。
他张开了嘴,那个字已经到了嘴边。
可是。
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白头发的身影。
她躺在病床上,快要没气了,生命只剩下半年。
她在等他。
等他回去救她。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亏欠。
一边,是爱他护他的女人,是他现在唯一的归宿。
怎么选?
他能怎么选?
“对不起……”
韩清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猛地站起来,甩开妇人的手,不敢再看他们一眼。
他怕再多看一眼,就真的走不了了。
这个梦太好,他会烂在这里。
他转身,冲向那扇门。
“小伙子。小伙子你去哪儿啊。”
身后传来妇人焦急的喊声。
“韩清,回来,你给我回来。”
身后,传来父亲沙哑的吼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韩清的身体震了一下。
他停下了脚步。
他慢慢地,转过身。
他看着那两位已经哭成了泪人,正向他伸着手的父母。
他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爸,妈……”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对不起。”
“这一次,儿子……真的不孝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犹豫,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
不是楼道。
是那条冰冷的,死寂的,看不见尽头的黑色晶石路。
韩清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问心桥的另一端。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黑色晶石上。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全身都在发抖。
眼泪混着鼻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