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季知棠才悠悠转醒。充足的睡眠洗去了昨日的疲惫,只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力量。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听着院子里隐约传来的季知蘅和何氏的低语声,一种踏实而满足的感觉油然而生。
起身梳洗,走到院中。何氏正带着季知蘅在柿子树下绣花,叶氏今日休息回了自己家。厨房门口,季知舟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书卷,看得专注。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阿姐醒了?”季知蘅眼尖,丢下绣绷跑了过来。
“嗯,睡饱了。”季知棠笑着摸摸妹妹的头,目光扫过厨房角落。几个木桶和陶缸里,用海水养着的蛏子、花蛤吐着细小的水泡,活力十足——这是前几日赶海的收获。
旁边,则是程老给的那两大筐食材,海鲜的咸鲜气息隐隐可闻。
一个念头瞬间冒了出来。忙碌了几天,挣了钱,得了赏,还有这么多好食材,不做顿大餐犒劳自己和家人,更待何时?
“阿舟,”她扬声唤道,“别看书了,过来帮阿姐干活!”
季知舟闻声抬头,合上书卷,安静地走了过来。
季知棠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食材。
她先挑出几只肥硕的青蟹,用刷子仔细刷洗外壳,剪去尖利的爪尖,然后利落地从中间对半切开,露出饱满的蟹黄和雪白的蟹肉。接着处理大虾,剪去虾须虾枪,开背挑出黑色的沙线。又拿出几条肉质肥厚的海鱼,刮鳞去鳃,清理内脏……
动作麻利,一看便是做惯了的。
季知舟默默地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拿起几头蒜,认真地剥起来,剥好后又用石臼仔细捣成细腻的蒜泥。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厨房里只有季知棠处理食材的细微声响和石臼捣蒜的咚咚声。
季知舟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季知棠的手上。那双手,手指纤长,原本应是白皙柔嫩的,如今却因为长期的劳作,指腹和虎口处已磨出了薄薄的茧子,指甲边缘也略显粗糙。他想起从前,阿姐的手是连针线都做得少,更别提沾阳春水了。
父亲还在时,家里虽不算大富大贵,但阿姐也是被娇养着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季知舟捣蒜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易察觉的心疼:“阿姐,你……辛苦了。”
季知棠正麻利地给一条鱼打花刀,闻言一愣,转头看向弟弟。少年清俊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薄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执拗和认真。她瞬间明白了弟弟话里的未尽之意,心头一暖。
她放下刀,走到季知舟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脸上绽开一个温暖又豁达的笑容,像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
“傻阿舟,说什么辛苦。阿姐喜欢做饭啊!看着新鲜的食材在自己手里变成美味的饭菜,看着家里人吃得开心满足,阿姐心里头就高兴得很。就像你喜欢读书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再累也觉得值得,不会觉得辛苦的。”
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再说了,阿姐这手艺还能赚钱养家,多好!等阿舟将来考中功名,做了大官,阿姐就开个大酒楼,专给你做好吃的!”
季知舟看着姐姐明亮带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委屈和抱怨,只有真诚的喜爱和对未来的笃定。他心中那股郁结的酸涩感,似乎被这笑容和话语轻柔地熨平了。
他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嘴角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继续用力捣着蒜泥。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季知棠一边处理海鲜,一边随口问:“对了,昨日在书院可好?孙夫子最近教了什么新文章?”
季知舟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尚好。昨日散学时,孙夫子特意留我说话。”
“哦?”季知棠将切好的鱿鱼圈放入盆中,“夫子有何吩咐?”
“夫子问起我课业进益,说……说我底子扎实,四书五经已通,制艺亦有章法。”
季知舟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夫子言道,若今秋县试开考,以我之能,若无意外,取中童生当无大碍。”
季知棠洗手的动作一顿,惊喜地转头:“真的?夫子真这么说?这是大好事啊阿舟!”她眼中满是喜悦,“我就知道我们家阿舟是最棒的!”
季知舟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阿姐,今年……不行。”
季知棠脸上的笑容凝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父亲去世未满三年,还在守孝期间。按照礼法,季知舟作为孝子,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她看着弟弟沉静的侧脸,心中满是疼惜。这孩子,明明才华出众,却要因为这礼法硬生生耽误一年。
“那……夫子的意思是?”她放柔了声音问。
“夫子说,书院里教授的内容,于我而言,已无太多新意。”
季知舟的语气依旧平淡,“他建议我,或可考虑去县学附读,那里名师更多,同窗水平也更高,更能开拓眼界,切磋进益。若不去县学,也可在家自行研读历届科考的程文集,揣摩文法,精进制艺。”
他抬起头,看向季知棠,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想着家中铺子刚上正轨,处处需钱,去县学附读,束修不菲,且需在县城赁屋居住,开销太大。我手头已集了不少程文集,在家研读,也是一样的。待守孝期满,明年二月县试,我再去考便是。”
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处处为家中着想。季知棠听得心头又暖又涩。她的弟弟,早已不是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孩童了。
“程文集……自学终归是闭门造车。”季知棠沉吟着,脑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县试在明年二月……时间说紧不紧,说松不松。她看着眼前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弟弟,一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不能让阿舟因为家境的缘故,耽误了前程。
去县城!必须尽快去县城开店!只有站稳了脚跟,才能让阿舟心无旁骛地去县学读书,去考他的功名!
这想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季家铺子在更繁华的县城里开张,热气腾腾,宾客盈门的样子。
而她的弟弟,穿着县学的青衿,意气风发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阿舟,”季知棠的声音异常柔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读书的事情,你心里有数,阿姐就放心了。至于其他的……交给阿姐。你只管好好用功,明年二月,阿姐定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去赴考!”
季知舟望着姐姐眼中闪烁的、名为“野心”的光芒,微微一怔,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