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元年·深冬·甘泉宫·偏殿
风雪虽已停歇,甘泉宫依旧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寒意中。曾经金碧辉煌的偏殿,如今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沉水香焚烧后的余烬气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衰败与腐朽。
靖难帝刘据,一身玄色蟠龙常服,外罩赭红披风,在绣衣使者邴吉及数名精锐羽林卫的簇拥下,踏入了这座囚禁着他生父的宫殿。
他的脚步沉稳,面容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的一切。
殿中央,一张宽大的软榻上,武帝刘彻蜷缩着。他身披一件陈旧的明黄色龙袍,袍服上沾染着污渍和褶皱。
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枯槁憔悴,眼窝深陷,须发凌乱灰白。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
一个老宦官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着他嘴角流下的涎水。
刘据挥了挥手。邴吉及羽林卫无声地退至殿门处,垂手肃立。老宦官也惶恐地退到角落,瑟瑟发抖。
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一个,是昏迷垂死的囚徒;一个,是掌控天下的新帝。
刘据缓缓走到榻前,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着榻上那具衰败的躯体。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与自己有关的历史遗物。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武帝沉重而断续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武帝的呼吸似乎紊乱了一下。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终于,那双浑浊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迷茫,空洞,随即,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在他眼底挣扎着燃起。他似乎认出了眼前的人影。
“据……据儿?”一个沙哑、虚弱、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抑或是更深的恐惧?
刘据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只是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
“父……父皇……”武帝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你你来了,救救朕……救救……大汉……”
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依旧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幻梦之中。以为儿子是来救驾的。
刘据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嘲讽的弧度。
“救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武帝的耳膜,也彻底击碎了他残存的幻梦。
“父皇,你还在做梦吗?”
“看看你自己!看看这甘泉宫!看看这天下!”
武帝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似乎被这冰冷的话语狠狠刺醒了!
“巫蛊之祸……”刘据的声音,如同宣判,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砸下!
“你听信谗言!猜忌骨肉!屠戮忠良!差点逼死我的母亲!我的妻儿!我的手足!”
“长安血流成河!冤魂蔽日!”
“你为了一己猜忌!葬送多少大好男儿!多少无辜性命!”
“你心中可曾有过半分悔意?!半分愧疚?!”
武帝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眼中充满了惊恐和被揭穿的狼狈!
“长生?!仙药?!”刘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致的愤怒与不屑!
“你穷尽天下之力!搜罗奇珍异宝!炼制那虚无缥缈的仙丹!”
“多少方士借此招摇撞骗!多少黎民为此倾家荡产!饿殍遍野!”
“你沉迷长生幻梦!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置万民疾苦于无物!”
“你可曾想过?!这就是你追求的长生?!这就是你想要的江山?!”
刘据猛地指向窗外!指向那被白雪覆盖的死寂宫苑!指向那象征着他失败统治的一切!
“你看看!”
“这就是你统治下的大汉!”
“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国库空虚!烽烟四起!”
“若非我靖难!清君侧!扫除奸佞!重整山河!这大汉早晚都要亡于你手!!”
武帝的呼吸骤然急促!如同破败的风箱!他死死地瞪着刘据!眼中是滔天的愤怒!屈辱!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尊严和遮羞布的绝望与恐惧!
“你……你……逆子!!”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怨毒!“朕……朕是……天子!真龙!你……你……敢……弑父……夺位?!你……不得好死!!”
“弑父?夺位?”刘据冷笑一声,那笑容冰冷而残酷!
“父皇,你错了!”
“朕不是弑父!朕是拨乱反正!拯救这被你亲手推向深渊的江山!”
“至于你的皇位?”
刘据缓缓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视着这囚禁武帝的偏殿,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它早已随着你的昏聩!你的暴虐!你的贪婪!你的愚蠢!一同腐朽!崩塌!”
“朕坐拥天下!手握雄兵!民心所向!这江山!是朕亲手从废墟中重建!”
“它早已不是你的了!”
“你现在只是一个被自己的野心!猜忌!和愚蠢!囚禁在此!苟延残喘的废人!”
“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无法掌控的可怜虫!!”
“噗——!!”
武帝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鲜血!溅在明黄的龙袍上!触目惊心!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如同被扔上岸的鱼!
“不……不……不可能!!”他嘶声哀嚎!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信仰崩塌的疯狂!
“朕是……天子!是……真龙!朕开创……盛世!北逐匈奴!开疆拓土!朕功盖……三皇!德超……五帝!!”
“你……你……胡说!胡说——!!”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扑向刘据!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重重地摔回榻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汉……亡了……大汉……亡了……”他眼神涣散!口中喃喃自语!泪水混着血水从眼角滑落!那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与彻底的崩溃!
“朕的……江山……朕的……长生……都……没了……都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最终化为无声的抽泣与绝望的喘息。身体也渐渐停止了剧烈的抽搐,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但那眼中的光芒已经彻底熄灭。
刘据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位曾经让他敬畏、恐惧、怨恨的父亲,在他面前彻底崩溃,尊严扫地,沦为行尸走肉。
他的心中没有快意,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仿佛看着一座腐朽的大山在眼前轰然崩塌,烟尘散尽,露出一片可供开垦的沃土。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榻上那具衰败的躯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整个偏殿:
“邴吉!”
“臣在!”邴吉立刻上前。
“太上皇受惊过度!龙体欠安!需静养!着太医好生照料!务必保其性命无虞!”
“甘泉宫即日起彻底封存!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
“回宫!”
“诺!”邴吉肃然领命。
刘据大步走出偏殿,赭红披风在身后翻卷。殿外,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投向远方巍峨的长安城。
甘泉宫,连同那个属于武帝刘彻的时代,终于被他亲手埋葬。埋葬在这片风雪与废墟之中。
而前方,是属于他靖难皇帝刘据的崭新纪元。一个由他亲手开创的太平盛世,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等待着他去书写,去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