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要怎么选了吗?”
梅妄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很陌生,他以为是在做梦。可随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娘亲。
“只能这样吗?不能全让他们变成人?”
那道陌生的男声似乎嗤笑了下,慢悠悠回道,
“本就是半人半魔,如今调换两个孩子的血脉,让一个成人,一个成魔,已经算得上是逆天而行,若非吾想看看她说那话的对错,你以为这种好事能轮得上你,还容你这么挑三拣四的?”
梅妄清醒了些,本想喊娘亲,却被这人话里隐含的威压吓得不敢出声。
“梅韵,你不过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凡人,身为魔族的丈夫被杀后,你没办法带着两个半魔血脉的孩子躲过那些猎魔人的追杀,所以想着当初若诞下的孩子一个是人,一个是魔,这样你最起码可以保住一个,不是么?”
娘亲没有回答。
那人接着笑道,
“吾听到了你的愿望,所以前来实现,你不高兴么?”
梅妄听的懵懵懂懂,并不太明白是什么情况,似乎是要在他和姐姐之间二选一。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不敢叫娘亲知道他醒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母亲,我选不出来。”
娘亲的声音好像有些哽咽,梅妄偷偷抓紧了被子,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明明是你自己的愿求,可真到要选择的时候你却犹豫了,你们这些凡人还真是有趣。”
娘亲沉默了很长时间,沉默到梅妄差点要再睡过去。
“吾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你……”
“我选阿肆。让阿肆成人,阿妄成魔。”
梅妄瞪大了双眼。
“如你所愿。”
梅妄最后只听见那人的回答,而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来时,娘亲和姐姐都不在身边,而他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梅妄哭着到处寻找娘亲和姐姐,却始终都不见踪迹。
他不吃不喝许久,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等他一步步从荒芜中艰难走到了有人烟的城镇,却发现城中的人都长着奇形怪状的可怕模样。
他们全都用一种恶意又轻蔑的目光肆意打量着他。
梅妄终于意识到,这里是魔界,是父亲口中的家乡。
而他,被娘亲和姐姐抛弃了。
后面的事情梅妄有些记不太清了。
一个五岁的稚童如何在群狼环伺中生存下去呢,无非就是厮杀,永无止境的厮杀。
与未成形的野狗猛虎抢食,被那些魔修踩在脚下又恶狠狠地反咬回去。
梅妄从憎恨这身血脉到感谢他那个魔族的父亲,不过用了一个月。
魔族血脉最起码让他能拥有纯粹的魔气,不至于一个照面就被那些魔修撕碎。
在无数的血与杀戮中,他逐渐掌握了修炼和运用魔气的方法,终于,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魔族。
然后,继续与其他魔族互相屠戮,为生存,为资源,为权力。
直到有一天,梅妄得到了消息。
凡界越凌宗的开山祖师,被视为正道魁首的梅肆真人即将飞升。
他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去看一看他那百年未见的,亲爱的姐姐了。
……
梅肆若有所感地抬头望了望天空。
不出意外,今日便是飞升之期。
她离开修行的洞府,缓步朝无名峰走去。
无名峰坐落在万仞山最偏僻的西边,山峰不高,人烟罕至。这里埋葬着许多离世的越凌宗弟子,每年除了大祭,少有人来。
她将梅韵也葬在这里。
梅肆静静望着眼前孤零零的坟茔,静立良久。
她犹记得当初一觉醒来时,娘亲那双悲伤又空寂的眼。
阿妄没了,被一直追着他们的猎魔人杀害了,尸骨无存。
娘亲是这么告诉她的。
幼时的她来不及辨别许多,便又跟着娘亲匆匆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后来娘亲带着她到了万仞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安顿下来,那些猎魔人不知为何再未寻来。
不久后,她被云游路过万仞山的散修相中,正式走上了修炼的道路。她天赋极佳,不仅百年就突破大乘境,更是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立了越凌宗。
临近飞升,梅肆回看即将结束的作为凡人的一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她在那场暗无天日的逃亡中活了下来,从此开启了新的人生,而阿妄却只能长眠在无尽的黑暗里。
可这么多年来,却有一丝犹疑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那是娘亲临终前的一句话。
那时娘亲握着她的手,目光空洞,向来郁郁寡欢的脸上却带着解脱,
“我这辈子啊,最对不起阿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梅韵算不上寿终正寝。
自阿妄去世后,她一日比一日消沉,即使养育的梅肆惊才绝艳,也不过偶尔换得她短暂的笑颜。
梅肆灵丹妙药的吊着,梅韵也只活了四十三岁。
她生命尽头对阿妄的愧疚,却成为了梅肆百年来挥之不去的心魔。
娘亲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阿妄?只因为没有保护好阿妄?阿妄真的是被猎魔人杀死的吗?为什么自己和娘亲就能躲过追杀?
她和阿妄真的是因为幸运才没有遗传到父亲的魔族血脉吗?可若如此,那些猎魔人又为何追杀他们?就因他们是魔族后代?
梅肆曾去寻过当年那些猎魔人,但却都是了无音讯。
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数的问题和怀疑在反复重演的记忆中愈发清晰。
可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早已安静地躺在面前的坟茔里。
梅肆蹲下身,将墓碑上的灰尘缓缓拭去。
墓碑上“梅韵”的名字依旧清晰,左下角“梅肆梅妄”的名字也亲密的挨在一起。
梅韵不知为何一直不让立阿妄的衣冠冢,于是她将阿妄的名字一起刻在了她的墓碑上。
那是他来过这世间一回的证明。
梅肆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再缓缓吐出。
或许,找不到答案也是一种答案。
坦然接受遗憾和无果的刹那,梅肆心神通透,心魔尽弃。
顿时天地变色,狂风大作,紫色的雷云在无名峰上聚集。
飞升雷劫将至。
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嬉笑。
“梅肆,你真的没有心魔了吗?”
那声音清脆,好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梅肆猛然回头,身携浓郁魔气的青年就那么懒散地倚在树干上,似曾相识的面容上带着点讥讽的笑意,那双眼睛却冷的彻底。
梅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而后,风止云息,雷声骤散。
心魔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