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在他怀里睡得小脸通红,呼吸匀长,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林砚维持着这个姿势,竟也生出几分不舍,仿佛怀中这小小的依赖,是世间最珍贵的珍宝,能将一切纷扰隔绝在外。
苏婉清见他不动,了然一笑,轻声道:“把她给我吧,你胳膊该麻了。”
林砚这才小心地将女儿递过去,看着妻子轻柔地将囡囡安置在内间的小榻上,盖好薄被。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臂膀,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条陈,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婉清那句“想明白最坏的”,像一块压舱石,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变得清晰而坚定。
他重新提笔,蘸饱了墨,这一次,落笔不再迟疑。他将开海的必要性、前朝旧制的依据、可能面临的风险(尤其是倭寇与地方豪强的阻挠),以及初步的应对之策,分条析理,一一阐明。不求文采斐然,但求逻辑严密,数据详实,如同一份精心打磨的商业计划,只不过这份计划的标的,是国策,是海疆。
不知不觉,烛火又短了一截。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时,窗外已是万籁俱寂,只闻偶尔几声虫鸣。
“写完了?”苏婉清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做着针线,见他搁笔,才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嗯,初稿算是成了。”林砚长长舒了一口气,积压了一整日的疲惫终于汹涌而来,但精神却有种宣泄后的松弛。他将写满字的纸张理了理,推到一边,现在不想再看一眼。
苏婉清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双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微凉柔软的指尖带着神奇的魔力,驱散了他最后的头痛与紧绷。
“明日再润色吧,不急在这一时。”她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温柔,“我让厨房备了热水,泡一泡,解解乏。”
热气氤氲的浴桶里,林砚将整个身体浸入水中,只露出头颈,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舒服得让他几乎叹息。洗去一身疲惫,也仿佛洗去了精神上的尘埃。
待到收拾停当,回到卧房,囡囡早已被奶娘抱走安睡。室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苏婉清已卸了钗环,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她侧脸愈发柔和。她正靠在床头,就着灯光翻阅一本杂记。
林砚躺到她身边,鼻尖萦绕着妻子身上熟悉的、安心的气息。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躺着,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般的宁静。
“有时候想想,”他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朝堂上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在案牍间耗尽心血,究竟值不值得。” 这话带着白日里压抑的情绪,此刻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苏婉清放下书卷,侧过身看他,伸出手,轻轻将他微蹙的眉头抚平。
“值不值得,要看你的心。”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只是为了权势地位,那自然是累的,是空的。可你若想着,这份条陈若能通过,东南沿海的渔民或许能多一条安稳的生路,朝廷国库能充实一些,边疆将士的粮饷或许能及时发放,甚至……几十年后,像囡囡这样的孩子,能见到一个更开阔、更富足的天下……”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带着无尽的暖意:“那今日这点辛苦,便都值得。你的抱负,从来就不该只困在朝堂的方寸之间,不是吗?”
林砚心头巨震,猛地侧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仿佛能洞察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迷茫。
是啊,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见识过更广阔的的世界,他所有的挣扎与奋斗,内心深处,不正是为了将那“开阔”与“富足”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吗?婉清懂他,比他自己有时更懂。
他伸出手,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颈窝里,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也像一个找到了归途的旅人。
“婉清,幸好有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低喃。
苏婉清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囡囡一般,柔声道:“睡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咱们一家人也在一处。”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这一夜,林砚睡得格外沉,格外安。梦中没有纷繁的政务,没有诡谲的权谋,只有一片蔚蓝无垠的海,海鸥翱翔,帆影点点,风和日丽。
他知道,那是他心之所向,亦是身将行之处。而给予他这份勇气和安宁的,正是这深夜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和那句“咱们一家人也在一处”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