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府夜谈后,林砚便深居简出,除了偶尔通过王守哲的关系,查阅一些存放在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历年政论、地理志书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周府的书房中,结合王守哲的提点和自己的见解,潜心打磨制科策论。
他深知,在这帝都之中,藏龙卧虎,仅凭白驹场的功绩和王守哲的举荐还远远不够。他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平台,让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能影响舆论的清流士林,听到他的声音,认可他的才能。
这个机会,很快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这日,王守哲再次派人来请,言及今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李文博在城西的“漱玉轩”举办文会,广邀京中年轻才俊,其中不乏已获制科应试资格之士。王守哲认为林砚不应再闭门造车,当借此机会,见识一下京中同侪的风采,亦可稍作交流。
林砚略一思忖,便应承下来。他知道,这是王守哲在为他铺路,也是将他正式引入京城士林圈子的一个信号。
漱玉轩临水而建,景致清幽,是京中文人雅士颇为青睐的聚会之所。林砚带着赵铁鹰一人,乘车而至。递上名帖,自有仆役引他入内。
园内已是宾客云集,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锦衣华服者有之,布衣青衫者亦有之,个个气度不凡,言谈间引经据典,顾盼生辉。丝竹之声袅袅,更添几分雅致。
林砚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衣着朴素,年纪又轻,在众多已有功名或声名在身的才俊中,显得并不起眼。他也不以为意,寻了一处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默默观察着在场众人。
主位之上,一位年约三旬、面容清雅、气质温润的男子,想必便是今科状元李文博。他正与身旁几位气度沉凝的年轻官员交谈,言笑晏晏,举止从容,颇有领袖之风。
文会内容无非是诗词唱和,品评时政。起初,众人尚还拘谨,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话题也逐渐从风花雪月,转向了即将到来的制科以及当下的朝局时事。
“……依我看,当今之要务,在于整顿吏治,重振纲纪!若能肃清贪腐,则国库自然充盈,民生自然安乐!”一位来自都察院的年轻御史慷慨陈词,引来一片附和。
“不然,吏治之弊,积重难返。当务之急,乃是开源!如效仿前朝,加大盐铁茶马之专营,或可解燃眉之急。”另一位户部的主事提出了不同看法。
“加大专营,岂非与民争利?此乃竭泽而渔!”立刻有人反驳。
争论渐起,各执一词,虽不乏真知灼见,但大多流于空泛,或局限于本部门之见。
林砚静静听着,并未插言。他知道,在这些大多出身优越、缺乏基层历练的年轻官员眼中,许多问题都显得过于理想化。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诸位高论,皆着眼于朝堂之上。殊不知,如今东南水患频仍,流民失所,西北边关不宁,军费日糜。依在下看来,什么吏治、开源皆是远水,眼下最急迫的,乃是筹措钱粮,安抚流民,稳固边防!若无此基础,一切皆是空谈!”
说话者是一名坐在李文博下首、面色略显倨傲的蓝袍青年,乃是兵部武选司一位郎中之子,名叫周廷,素以熟知兵事、言辞犀利着称。
他这一番话,带着武人的直接,却也点出了现实的困境,让先前争论吏治、开源的一众文人有些哑口。
周廷见众人不语,脸上得意之色更浓,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独自坐在窗边的林砚身上,见他年轻面生,又沉默寡言,便带着几分挑衅的口吻问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对此又有何高见?”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砚身上。
李文博也微笑着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一丝审视与好奇。王守哲提前与他打过招呼,他只知这位年轻人来自两淮,有些才干,却不知深浅。
林砚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在下淮安林砚,见过诸位兄台。高见不敢当,只是于地方实务略知一二,有些浅见。”
“淮安林砚?”有人低声重复,似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周廷挑眉:“哦?原来是来自地方的同道。既知实务,想必对我方才所言,必有真知灼见?但讲无妨!”
林砚迎着他的目光,淡然一笑:“周兄所言,确是实情。水患、流民、边患,皆是迫在眉睫之困。筹措钱粮,亦是应有之义。”
周廷脸上刚露出一丝得色,却听林砚话锋一转:“然,若只知筹措,不知节流,不知根治,则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此言何意?”周廷皱眉。
“就以水患而言,”林砚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朝廷每年拨付巨额修河款项,为何水患依旧?可是款项不足?或许有之。但更关键者,在于款项是否真正用于河工?在于治河之法是否得当?在于沿河官吏是否尽责?”
他顿了顿,继续道:“晚辈曾在淮安,亲见漕运、盐政之中,积年亏空、中饱私囊者众。若不能革除此类蠹虫,堵塞漏洞,纵有金山银山,亦填不满无底之洞。此为其一,节流之要,在于清查积弊,堵住贪腐之门。”
“其二,治标更需治本。水患之根,在于河道淤塞,水利不修。若只知灾后赈济,不知未雨绸缪,兴修水利,疏导河道,则水患永无宁日。此乃‘以工代赈’之思路,既可安置流民,稳定地方,又能兴修水利,根治祸患,一举多得。”
“至于边患,”林砚目光扫过周廷,“军费固然重要,然军队之强弱,不仅在于粮饷,更在于装备、训练、士气,乃至后方之稳固。若国内财政崩溃,民不聊生,纵有百万大军,又何来稳固之后方?强国方能强兵,此乃根本。”
他这一番话,将筹措钱粮的问题,上升到了吏治、制度、长远规划与根本国策的层面,既指出了问题的复杂性,又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思路(如以工代赈),逻辑清晰,见解深刻,与之前众人或空泛或片面的议论形成了鲜明对比。
园内一时寂静无声。许多人看向林砚的目光,已从最初的忽视,变成了惊讶、沉思,甚至是钦佩。
周廷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所言,句句在理,竟一时无从驳起,脸色不由一阵青一阵白。
李文博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赞叹:“妙!妙哉!林贤弟此番见解,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不仅看到表象,更直指根源,兼顾标、本,更有‘以工代赈’之良策,实乃经世之言!佩服,佩服!”
连状元公都如此赞誉,其他人更是纷纷附和,看向林砚的目光彻底变了。淮安林砚?莫非就是那个在白驹场推行新政、扳倒盐运使的林砚?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林砚的身份和事迹迅速传播开来。
林砚再次拱手,谦逊道:“李兄过誉了,晚辈只是据实而言,些许浅见,贻笑大方。”
经此一事,林砚算是在这京城的年轻才俊圈中,彻底露了脸,留下了深刻印象。无人再敢因他年轻或来自地方而小觑于他。
文会散后,李文博亲自将林砚送至门口,临别时意味深长地说道:“林贤弟大才,制科之上,必能大放异彩。只是……京华之地,藏龙卧虎,亦多风波,贤弟还需多加小心。”
林砚心领神会:“多谢李兄提点,晚辈谨记。”
坐上回府的马车,林砚微微舒了口气。这次文会,算是达成了初步目标。名声已初步传开,接下来,便是等待制科的正式开启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漱玉轩对面的一座茶楼雅间内,一双阴鸷的眼睛,始终透过竹帘,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林砚……果然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看来,得给徐阁老递个消息了。此子,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