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林砚便如同钉子般,牢牢楔在了度支司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之中。他每日最早到衙,最晚离开,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耗在了那张堆满卷宗的书案前。同僚们起初还偶尔观望,见他只是埋首账册,并无其他动作,便也渐渐失了兴趣,只当这位新来的年轻主事是个不通世故、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书呆子。
周郎中偶尔过来关切几句,言语间无非是“不必过于劳累”、“账目年深日久,有些出入也是常情”之类的套话。林砚皆是恭敬应答,手上动作却不停,将发现的疑点一一记录在私册之上。
他并未急于声张,而是采取了更隐蔽的策略。白天,他按部就班地复核分配给他的江西、湖广税赋账目,将发现的疑点归类整理。晚上回到周府,则在赵铁鹰搜集来的更多资料辅助下,进行交叉比对和深入分析。
赵铁鹰的“听风阁”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一些非常规渠道,他们陆续弄到了一些太仓库往年部分月份的流水细目抄件,以及江西、湖广两地藩库与京城某些银号、皇商之间的部分往来票据存根。这些资料零碎且杂乱,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
沈舟也根据林砚的要求,制作了几个小巧的“机关”:一种是可以快速核对长串数字加减乘除结果的特制算盘,另一种则是可以隐秘地在书页边缘留下特殊标记的“点朱笔”,便于林砚在浩如烟海的账册中快速定位和回溯疑点。
有了这些工具和信息的辅助,林砚的效率大大提升。他不再局限于表面的数字勾稽,开始深入追踪款项的流向。
很快,一个规律性的异常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
在核对江西去岁夏税账目时,他发现有几笔数额巨大的“采办物料银”和“河道维护银”,从江西藩库拨出后,汇入了京城一家名为“裕泰昌”的银号。而根据他掌握的太仓库流水,几乎在同一时期,也有几笔名目为“军器制造”、“犒赏边军”的款项,从太仓库划出,最终也流向了这家“裕泰昌”银号。
更令人起疑的是,这些从不同来源、以不同名目汇入“裕泰昌”的款项,在时间上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衔接,仿佛是在填补某种资金缺口。而且,这些款项最终的流向,在官方的账册上便戛然而止,再无明细。
“裕泰昌……”林砚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上写有这三个字的纸条,眼神锐利。一家民间银号,何以能频繁接收来自不同省份藩库和中央太仓库的巨额拨款?这其中若无猫腻,绝无可能。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裕泰昌”上。通过赵铁鹰的进一步打探,得知这“裕泰昌”背景深厚,东家姓胡,表面上只是个成功的皇商,但其妹却是当今宫中一位颇有些地位的妃嫔的远房亲戚。更重要的是,“裕泰昌”与朝中多位官员,包括户部内部的一些人,往来密切。
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宫廷与朝臣的勾结。
然而,就在林砚试图深挖“裕泰昌”与户部内部具体人员的关联时,阻力开始出现了。
这一日,他照常向负责管理档案的老书吏调阅往年的相关凭证存根,那老书吏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推说部分档案因库房修缮,暂时无法调取。
“哦?不知是哪一部分档案?库房修缮需多久?”林砚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老朽也不甚清楚,是上面安排的。”老书吏眼神闪烁,不敢与林砚对视。
林砚心中冷笑,知道这是有人坐不住了,开始给他设置障碍。他并未强求,只是淡淡道:“既如此,待档案可用时,再劳烦老先生。”
他回到座位,心知暗中调查需更加小心。对方在户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自己稍有不慎,便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来祸端。
但他并未退缩。明面上的账册复核仍在继续,他依旧每日与那些枯燥的数字为伍,仿佛对遇到的阻碍毫不在意。暗地里,他却指示赵铁鹰,将调查重点转向“裕泰昌”银号本身,以及其东家胡老板的社会关系和资金往来,试图从外围找到突破口。
同时,他也开始留意度支司内部的人员。那个负责档案的老书吏,还有几位与周郎中走得近的员外郎,都被他暗暗记在了心里。
这天散值后,林砚并未立刻回府,而是绕道去了王守哲府上。他将目前发现的关于“裕泰昌”的疑点,隐去具体信息来源,以推测和分析的口吻向王守哲做了汇报。
王守哲听完,面色凝重起来:“裕泰昌……胡明达(胡老板之名)……此人确实手眼通天,与内宫、朝臣皆有牵扯。贤侄,你查到的这些,若属实,恐怕牵扯极大!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不可操之过急!”
“晚辈明白。”林砚沉声道,“只是眼见蠹虫侵吞国帑,心中难安。如今明面调查受阻,恐已引起对方警觉。”
王守哲在房中踱步片刻,沉吟道:“对方既然已经察觉,必会有所动作。你且在度支司稳住,继续明面上的复核,不要让对方摸清你的底细和进度。至于‘裕泰昌’和胡明达……我会通过其他渠道暗中查探。记住,在没有确凿铁证,没有足够把握一举将其扳倒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是,多谢大人!”林砚知道,王守哲这是要亲自下场,动用更高层次的力量了。
离开王府,夜色已深。林砚坐在回府的马车中,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帝都的万家灯火。这璀璨灯火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与罪恶。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算珠,眼神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抽丝剥茧,虽仅见端倪,但狐狸的尾巴,已然露出。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黑洞,危险与机遇并存。接下来,将是一场耐心与智慧的较量,看是他先找到那致命的铁证,还是对方先将他这个“不识时务”的闯入者,彻底清除。
户部度支司的这潭深水,因他的到来,已开始泛起危险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