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指一收,扇骨硌进掌心,那点疼让我清醒。
灰烬还在飘,像烧断的线头,一根根往东边飞。我知道它们不会停,直到指到龙宫门口。
寒星站在我身后半步,没再问那些不该问的话。她学乖了——有些答案,听一次就够了。
风从裂开的云缝里钻下来,带着水腥气。不是河水,是冥河的味道。三千年没见天日的水,泡过无数亡魂,连浪花都沉得发闷。
地面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是某种东西在下面醒来。
“叮。”
一枚黑乎乎的牌子砸在我脚前,边缘还冒着青烟。
我低头看它,像看一块不长眼的破瓦片。
“拿着。”水面上传来声音,沙哑得像磨刀,“能指挥渡魂舟。”
冥河老怪从黑水里浮出来,裹着那件百衲衣,补丁摞补丁,据说每一块都是他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他咧嘴一笑,缺了半口牙的位置呼呼漏风:“你不接,它自己会动。”
我没动。
那块令牌突然腾空,悬在半丈高处,开始燃烧。不是明火,是幽蓝色的冷焰,顺着纹路爬了一圈,然后“轰”地炸开一道光柱。
光里,一艘船缓缓落下。
百丈乌木舟,通体漆黑,压得冥河水面凹下去一圈涟漪。船首龙头昂起,双目炯炯,嘴角上翘,分明是我平日冷笑的模样。
寒星倒退半步,低声道:“这船……怎么长得这么欠揍?”
我轻哼一声:“画符时手抖了一下,结果它记成模板了。”
话音未落,脚下的甲板自动铺展过来,一路延伸到我跟前。木纹清晰,还浮现出一行小字:**欢迎补丁001登舰**。
我抬脚踩上去。
船身轻轻晃了一下,像是在打招呼。
“你让它写的?”我回头问冥河老怪。
他攀着船沿往上爬,百衲衣蹭得木板吱呀响:“我可没那闲工夫。它自己想写,拦不住。”
“它有意识了?”
“三千年前你就该想到这一天。”他坐到船尾,掏出个灯笼点亮,鲛人泪做的灯芯泛着微光,“你用初代冥河令造的船,又刻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符文,它不死都难。”
我冷笑:“那你就不怕它哪天反咬一口?”
“怕啊。”他嘿嘿笑,“所以我才跟着来。”
我懒得理他,走到船头站定。风更大了,吹得衣摆猎猎作响。灰烬早已散尽,但我知道方向没错。
寒星也上了船,站在中段,手按在腰间的星盘碎片上。那玩意儿还在发烫,篆文时隐时现,偶尔蹦出几个字:“前方高能”“绝绝子”。
我瞥了一眼,心想这破铜烂铁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真要去龙宫?”冥河老怪忽然开口。
“残页指的路,不去白不去。”我说,“再说,我也挺好奇——一个‘本不存在’的人,能不能敲开深海老邻居的大门。”
“万一他们不认你呢?”
“认不认不重要。”我转动折扇,扇骨上的冷笑话硌得掌心发痒,“重要的是,我能进去。”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道这船为什么会长成你的脸吗?”
我不答。
他知道我不需要答。
“因为你当初画符的时候,把自己的命格嵌进去了。”他慢悠悠地说,“你以为是在改规则,其实是把自己钉进了这件器物的底层逻辑里。渡魂舟认主,不是认楚昭这个人,是认‘漏洞本身’。”
我眯起没戴琉璃镜的那只眼。
“所以它才会自动浮现那行字。”我说,“补丁编号001。”
“对。”他点头,“你是它的启动密钥,也是它的终止指令。只要你踏上来,它就只能听你的——哪怕你想把它拆了炼丹。”
我笑了下。
不是笑他,是笑我自己。
原来我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造了个牢笼。还美其名曰“方便出行”。
“那你现在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造了它,还是上了它?”
“上了它。”
我抬手摸了摸船栏,木头冰凉,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摸到了自己某段被遗忘的骨头。
“不上船,怎么知道水有多深?”我说,“再说了,我都已经是漏洞了,还怕再犯一次规?”
他咧嘴笑了,缺牙的窟窿在灯下显得格外滑稽。
就在这时,船身轻轻震了一下。
不是浪,是内部传来的动静。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船底苏醒。
我蹲下身,指尖贴在甲板上。一股微弱的脉动顺着木纹传来,规律而缓慢,像心跳。
“它活着。”我说。
“早就是活的了。”冥河老怪低声说,“只是以前装死,怕你把它关机。”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
“既然醒了,那就干活吧。”我对着船头说,“去龙宫。”
话音刚落,船尾的灯笼猛地一晃,光影投在水面上,映出一串不断掉落的魂币。每一枚都刻着“666”,有的还写着“yyds”“泰酷辣”。
寒星皱眉:“这些字……是你写的?”
“随手刻的。”我耸肩,“打发时间。”
“可它们现在自己冒出来了。”
我盯着那些下沉的魂币,忽然想起什么。
三百年前,我骗冥河老怪交出半口牙,换了一碗冥河水。那天喝多了,顺手在令牌背面写了句“此船归我永久使用,违者天打雷劈”,底下还画了个笑脸。
没想到,它全记得。
“看来你是真把它当奴隶使唤了。”冥河老怪摇头。
“不然呢?”我说,“我又不是慈善家。”
船开始前行,无声无息地切入冥河黑水。两岸没有岸,只有浮动的雾和偶尔闪过的鬼影。它们伸着手,想搭船,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弹开。
寒星忽然抬头:“阁主,船底……”
我低头。
甲板下方,隐约有影子游动。不是鱼,是手。无数枯瘦的手影贴在船腹外侧,抓挠着木纹,像是想爬进来。
“骷髅手?”我挑眉。
“不是普通的。”冥河老怪脸色变了,“是当年被你封进冥河令里的冤魂。你造这船时用了他们的执念做锚,现在你亲自登船,它们感应到了。”
我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那正好。”我说,“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我抬起折扇,轻轻敲了敲龙眼。
“听着,”我对船说,“别让我失望。”
船身震颤了一下,比刚才更剧烈。
那些手影突然静止。
下一瞬,整艘船猛然加速,像离弦之箭射入浓雾深处。
寒星踉跄一步,扶住栏杆。
冥河老怪死死抱住灯笼,惊呼:“你干了什么?!”
我没回答。
因为我看见,船首的雕刻,动了。
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缓缓转过头,朝我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