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渡魂舟前端,手指还搭在袖口扇柄上,目光却已落在河面那片缓缓漂来的焦边残页上。
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拽着,不偏不倚,直直朝我这边滑来。幽蓝火焰在边缘跳动,像某种低语的唇。
寒星靠在船尾,呼吸微弱,眼皮颤了几下,终究没睁开。她不知道这片破纸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
这不是第一次见它掉字了。
三百年前在归墟捞到第一块时,它哆嗦着说“楚昭……”刚出口,“昭”字就化成灰;七十年前星核暴动那天,它拼出“非此界之人”,结果“人”字卡在喉咙里,整张纸当场烧了半边。我向来当它是疯话篓子,知道太多被撕下来的残念,能捡一句算一句,从没指望它真能把话说全。
可这一次,不一样。
它漂到船沿,轻轻一跃,竟自己跳上了甲板,像只认主的鸟。
我蹲下身,没急着碰它。上次碰完它说了句“你本不该存在”,我耳朵聋了三天,还是靠冥河老怪敲我脑壳才震回来。
残页抖了抖,火光猛地一盛。
一行字浮了出来——**“楚昭生于混沌外”**。
我盯着那五个字,心跳都没乱。毕竟三千年了,什么离谱设定没见过?天帝偷情记、龙王考编失败史、阎罗写网文翻车录……我都当八卦看。
但这五个字刚显形,整片河底突然安静了。
不是那种风停水止的静,是所有声音都被掐住咽喉的静。
下一瞬,万千怨灵从泥沙里钻出,没有脸,只有嘴。它们一张张裂开,齐声吐出四个字:
“非此界之人。”
音浪撞在船体上,木板“咔”地裂了一道缝。
我冷笑:“你们倒是会抓重点。”
话音未落,那行字开始崩解。“生”字先碎,接着“于”“混”“沌”,最后一个“外”字悬在半空,颤了颤,像被风吹走的灰。
我伸手接住了它。
指尖触到的那一瞬,脑子里《天命漏洞手册》自动翻页,哗啦啦响得跟菜市场早市一样。可这次翻出来的批注,我从来没见过:
**“存于外者,不可入律。”**
我愣了一下。
这语气不像记录bug,倒像在警告谁。
“你不是掉字,”我盯着残页,声音压低,“你是怕说全了就彻底没了,对吧?”
残页轻轻颤了下,像是默认。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每次我看《天命漏洞手册》里关于自己的条目,那些字都会晕开,像墨滴进水。我一直以为是年代太久纸烂了,现在想想,更像是……有人不想让我看。
或者说,规则本身在排斥我。
“所以啊,”我慢慢站起身,把那撮灰攥紧,“我不是在改漏洞,我是漏洞本身?”
河底的怨灵还在念,嘴巴越张越大,有些已经撕到耳根,血顺着下巴往下淌。它们不怕我,以前也不怕,顶多绕着走。但现在不一样了。
它们闻到了异类的味道。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灰烬,忽然笑出声:“好家伙,三千年来我拿着这本手册到处修bug,结果最大的bug是我自己?那我不就是个自带杀毒程序的病毒?”
笑声在深渊里荡了几圈,连河水都震了震。
就在这时候,左眼传来一阵灼热。
琉璃镜片像是被火烤过,边缘发红,紧接着“啪”一声,碎成几瓣,掉进河里连泡都没冒。
我抬手摸了摸眼眶,那里空了。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异瞳暴露了。
而且它变了。
不再是以往那种能看清命运语法错误的淡金色,而是变成了血红色,瞳孔深处像有漩涡在转,一圈一圈,吸着光,也吸着记忆。
我看见了。
在那漩涡最中心,映出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象: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时间流动,也没有规则痕迹。只有一片虚无,黑得纯粹,静得可怕。
那是……混沌之外。
我出生的地方?
“有意思。”我喃喃道,“原来我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是从系统外挂进来的?”
残页在我掌心最后一抖,剩下那点边角燃尽,化作飞灰,顺水流走了。
它完成了使命。
或者说,付出了代价。
我站在原地没动,手里还捏着那点余温。寒星那边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梦里疼醒了,但她没睁眼,也没说话。
整个河域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怨灵不再逼近,只是远远围着,嘴巴一张一合,像在祷告,又像在诅咒;血刃囚笼的残骸沉在水底,早已失去光泽;渊主不知何时退到了远处阴影里,抱着他那串骷髅念珠,一动不动。
但我感觉得到。
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是战场局势,也不是力量对比。
是我的存在本身。
三千年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清醒的局外人,看穿规则漏洞,随手修补,顺便活得潇洒。我以为我在操控命运,其实……也许我只是命运预留的一个后门。
一个用来重启系统的补丁。
“所以啊,”我对着空气说,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天道,“你说我是祸世妖星,其实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你的代码名单里?”
没人回答。
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
我抬起手,看着掌心的灰烬一点点从指缝漏下去。
忽然觉得有点累。
不是身体上的,是那种从根子里渗出来的疲惫——当你发现你活了三千年的理由,可能只是个程序错误的时候。
但我没跪下,也没喊冤。
我反而笑了。
笑得比刚才还大声。
“行吧。”我把最后一点灰吹走,“既然我是漏洞,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了。”
话音刚落,左眼异瞳猛地一缩,血色漩涡骤然加速,竟将周围十丈内的水流都扯得扭曲起来。渡魂舟的船头,那些我当年刻下的冷笑话符文,一个个开始渗出血丝,像被人用刀划破的皮肤。
寒星忽然咳嗽了一声,肩膀抽了抽。
我转身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
她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主人……你怎么……眼睛……”
“没事。”我打断她,“就是换了副眼镜。”
她想笑,嘴角刚扬起又疼得皱眉。
我伸手把她往里扶了扶:“睡吧,接下来的事,不用你管。”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我站起身,望向河心。
渊主还在那儿,低着头,像是在数念珠。
可我知道他在等。
等鬼差重新上岗,等生死簿合拢,等他的权限恢复。
到时候,他又会变成那个悲天悯人的审判者,继续收割“逆命之人”。
但这一次。
我不会再让他开口。
我抬起手,檀木折扇从袖中滑出,握在掌心。扇骨上的冷笑话纹路隐隐发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你说你是天道剥离的恶念?”我轻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恶,从来不是情绪,是规则本身。”
扇尖缓缓抬起,指向深渊上方那片看不见的天空。
我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条冥河: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个规则……打个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