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培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他知道,真正的谈判现在才开始。
这小子前面那番连消带打、软硬兼施的表演,都是为了此刻的“方便”做铺垫。
他倒要看看,这少年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哦?何事?方公子但说无妨。”曾培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只要条件不过分,在这巨大的利益面前,些许“方便”他给了又何妨?
方言伸出两根手指,笑的纯良,语气却带着一丝坚定:“两件小事。第一,请曾大人高抬贵手,放了周文渊周知府。”
“放了周文渊?”曾培明眉头瞬间拧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文渊是他亲手拿下,用以向首辅一系示好的关键一步。
放了他,岂不是自打嘴巴?首辅那边如何交代?
“方公子,周文渊抗旨不尊,乃是巡抚衙门明令羁押的罪官!此事关乎朝廷法度,岂能儿戏?”曾培明语气转冷,试图用大义来拒绝。
方言却嗤笑一声,折扇轻轻敲击掌心:“曾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周知府为何被羁押,你知我知。所谓‘抗旨’,不过是杨党的借口罢了。”
“江陵府如今需要的是稳定,是上下同心共建大业。”
“周知府虽有迂腐之处,但爱民之心不假,在江陵百姓中亦有声望。”
“留着他,对安抚民心、稳定局面有利无害。若是换上个如赵德海那般只知媚上压下的,怕是这物流中心还没建起来,民怨就先沸腾了。”
“至于首辅那边……”方言拖长了音调,意味深长地看着曾培明。
“大人只需将北方乱民的情况稍微说严重一点,言明周文渊留任对抵抗乱民南下的重要。”
“首辅大人是全国的首辅!他的屁股决定了他的脑袋!湖广能够防住北方乱民,就是大齐最关键的大事!”
“今日若是湖广被乱民冲击?明日是不是就该京城被乱民冲击?”
“南方的贵族老爷们!要的是灯红酒绿!要的是粉饰太平!只要乱民不南下!一切都好说!”
曾培明沉默了。方言的话句句戳中要害。
确实!如果按照方言的话来说,保住一个周文渊并非不可能。
而且,留下周文渊这个清流边缘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平衡首辅一系的影响,避免自己完全被杨党绑死。
这对他这个“墙头草”来说,未必是坏事。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那第二件事呢?”
方言脸上的笑容收敛,眼神锐利起来:“还请大人将赵德海调离江陵!”
曾培明有些疑惑的问道。
“为什么?”
方言眼神之中透露着一丝狠厉!
“不为什么!仅仅只是他在江陵,我看他很不爽!他坐在江陵同知的位子上,我们这个工程,只要办成了!将来江陵府上下,都有功劳。这份功劳让他分去!我想着就恶心!”
曾培明看着方言那厌恶表情,心中已经有了算计。
看来赵德海,是得罪过这个小子了!
这小子报复心极强,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会趁机报复!
而且这理由,真是直白得令人发指!
“我看他不爽”!这种理由!居然说的如此光明正大!
“赵德海乃是朝廷五品命官,江陵同知,无过而调,恐惹非议……”曾培明习惯性地想拿官场规则搪塞。
“非议?”方言打断他,语气带着讥诮,“赵同知‘能力出众’,‘忠于王事’,曾大人发现一桩关乎湖广安危的‘紧急公务’,非赵同知这等‘干员’不能胜任,特委以重任,将其调往他处督办。此乃知人善任,何来非议?”
“至于他走了之后,江陵府的刑名事务暂由通判代理,想必通判大人会很乐意‘依法秉公’处理积压案件的。”
方言图穷匕见!
只要赵德海这个最大的保护伞离开,赵家父子的案子就能迅速了结。
赵家父子的生死!就完全拿捏在自己的手里!
他要让他们三更死!他们就活不到五更!
曾培明看着方言,心中寒意更甚。
这少年不仅手段狠辣,心思更是缜密,连后续的人事安排和案件处理都算计到了。
他深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与这小子为敌,绝对是件麻烦透顶的事。
放一个周文渊,调一个赵德海。用两个官员的调动,换取整个江陵官绅的支持和一个前景无限的政绩工程。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更重要的是,方言此举,等于帮他清理了赵德海这个杨党眼线!
届时,杨党追责,他也可以推脱给方言身上!
虽然被方言当枪使,但结果对他曾培明而言,似乎更好。
权衡利弊,不过瞬息之间。
曾培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他端起桌上的茶,向方言示意了一下。
“方公子年纪轻轻,却深谙权衡之道,老夫佩服。你所提两事,虽有些许为难之处,但为了湖广大局,为了江陵万民,本抚……准了!”
方言闻言,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拱手道:“曾大人英明!小子代江陵百姓,谢过大人!”
就在不久之后,江陵府衙内。
赵德海正焦头烂额。
看着背后桌子上越来越多的卷宗,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张秉衡那边像牛皮糖一样,用各种“新案”纠缠不休,虽然他能靠职权压着卷宗不批,但那新案越积越多!都快摆满整个桌面了
仅是如此,也就罢了!
而这段时间,衙门外时常有百姓聚集议论,指指点点,让他如坐针毡。
赵氏父子如今几次出入县衙的事迹,被传遍了整个江陵!
都快成为江陵传奇了!
其中要是没些猫腻!他是不信的!
绝对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赵德海狠狠地将一本文书摔在桌上。
“张秉衡!还有那些刁民!等老子彻底坐稳了知府之位,有你们好看!”
就在这时,他的师爷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大人!大人!不好了!巡抚……巡抚的八百里加急公文!”
巡抚?八百里?
巡抚大人不是在城西吗?仅仅隔着几十里而已?至于用八百里加急吗?
赵德海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一把夺过公文,迅速拆开火漆。
公文的内容很简单,是巡抚曾培明亲自签发的调令。
言称湖广西北边境毗邻乱民区域的“黑水镇”出现紧急军情。
粮草调配、民夫征召事宜混乱不堪,急需一位熟悉刑名、善于协调的干员前去坐镇整顿。
特命江陵府同知赵德海,即刻交接手头事务,三日内启程前往黑水镇,全权处理相关事宜,无令不得擅离!
“黑……黑水镇?”赵德海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那是什么鬼地方!?
穷山恶水,离江陵数百里之遥,紧挨着北方乱民活动区域,危险不说,根本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军镇!
要是乱民南下,他就首当其冲!
搞不好还有殒命的危险。
说是“整顿”,分明就是发配!还是在这种敏感时期!
“为什么?曾培明他凭什么调我走?!我乃江陵同知,府衙事务……”赵德海气急败坏地吼道。
师爷哭丧着脸:“公文上说,此事关乎边境安稳,乃当前第一要务。曾巡抚还说……还说大人您能力出众,必能不辱使命……还让您……轻车简从,即刻出发……”
“即刻出发?轻车简从?”
赵德海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一点时间都不给他,没有时间,他还怎么去疏通关系?
曾培明难道不知道他是首辅的人吗?他凭什么敢冒着得罪首辅的风险,这样对待自己?
他猛地想到想到张秉衡,想到最近发生的种种……一切的事情都在他脑海中串联!
是张秉衡的阴谋吗?
不对!不可能!他和张秉衡一起在江陵相处这么久!
他知道张秉衡的底细!他没那能力!他没能力让巡抚颁发这种命令!
那到底是谁?!
谁在整他?是谁有如此能量,能说动曾培明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把他调走!
是谁能让曾培明无视首辅的威胁!?
“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在整我?!”赵德海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他仿佛看到一个人,站在黑影之中,手中提着木偶。
而他赵德海,就是那被操控的木偶!
让他生!让他死!只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他苦心钻营,好不容易等到周文渊倒台,眼看就能坐上知府的宝座,享受掌控一府的快意。
可转眼间,一切成空,他不仅升迁无望,还要发配随时被乱民冲击的鬼地方!
这突如其来的调令,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威风,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他可以想象,这个消息传开后,张秉衡会如何得意,那些被他压制的官员和乡绅又会如何看他!
天底下的同知!都找不到一个如同他这样憋屈的!
莫名其妙的!云里雾里!
一切都是阴谋!一个他看不见的阴谋!
赵德海颓然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手中的调令飘落在地。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栽了,栽在了一个阴谋之下。栽在了他从来都不知道的人手里!
“是谁?到底是谁在害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再过一段时间,我就是知府了啊!”
“我到底得罪了谁!”
“我可以道歉的!我可以认错!只要你说!任何要求我都可以办到!”
“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让我死的明白点吗?!”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旷府衙内流动的空气。
官场就是如此!死得不明不白,那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