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提的四家,方言尽数记在心中。
青山书院、江陵齐家、江陵秦家、青山镇李家。
这些各个都是江陵里有名有姓的文脉世家,藏书丰厚,门第森严。
如今离他家最近的,便是住在江陵城里的齐家和秦家。
若能一举拿下这两家,他那“啃老大业”便又多了几分底气。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方承祖揉着眼睛刚刚起床,就看见方言穿戴整齐,正精神抖擞地指挥王刚套车。
“见鬼了?”
方承祖嘟囔一句,抬头看看天色。
“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这小子平常不睡到日晒三竿雷打不动的?今天这是中了什么邪?”
他哪知道,方言心里揣着为爹“搬空”江陵文脉的宏图大业,干劲比那拉磨的驴还足。
马车嘚嘚驶向江陵城,抵达齐府时,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
齐府坐落在江陵城东,青砖高墙,门庭肃穆,门前两尊石狮历经风雨,默然矗立,透着一股百年书香的沉淀与威严。
门楣上悬着“诗书传家”的匾额,漆色略旧,却更显底蕴。
江陵齐家,可算是江陵城有名的科举豪族!族中秀才功名者七八人,举人两位!更不说还有一个深藏不漏的齐公了!
方言刚跳下马车,就听见府内隐隐传来朗朗读书声,清脆整齐。
他咂咂嘴自言自语道。
“不愧是科举豪族,这勤勉劲儿,比我爹还卷!”
他整了整衣袍,掏出柳公的名帖递给门房。
门房见是柳公的帖子,不敢怠慢,恭敬地将二人引至书房等候。自身去书堂请教齐公去了。
偏厅布置得极为清雅,中央一处书桌,书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古琴!四壁皆是书架,填满了各式线装书,身在其中,当真是有着一种清晰淡雅的韵味。
与偏厅一墙之隔,便是齐家塾学所在,学子们的诵读声清晰可闻,之乎者也,不绝于耳。
方言坐在硬木椅子上,只觉得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
想眯一会儿吧,耳边全是学堂那边传来的“之乎者也”,吵得他脑仁疼。
干坐着吧,又实在无聊得紧。
他只得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厅内陈设,听着隔壁的读书声来混时间。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方言快要数清楚房梁上有几道木纹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半旧藏青直裰,目光清亮,不怒自威,正是齐家当今的家主,齐修远老先生。
齐老先生早已收到柳公消息。
柳公将方言的“过目不忘”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言语间极是推许,又委婉道明此番“劝学”之深意。
他心中好奇,究竟是何等璞玉,能让柳慎之那老家伙如此大费周章?
为了让这弟子向学,居然三番两次的提着酒壶来找他帮忙!
方言见正主来了,连忙起身,依着礼数恭敬行礼,说明来意。
听闻方言要借阅族中秘藏,齐夫子抚着长须,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
这是他早就和柳慎之商量好的!
要给方言开方便之门的同时!还不要让方言觉得来的太简单。
毕竟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是不会被珍惜的!
他依着与柳公的约定说道:“贤侄所求,皆是我齐家数代心血所系,多为孤本秘藏,按族规,概不外借。”
看着方言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既是柳兄高足,老夫便破例一次。允你在此阅览,但只能看,不能带走,亦不能抄录。看罢一本,方可换下一本。贤侄以为如何?”
方言一听有门,心中大喜,脸上却努力装出沉稳样子,连连点头:“多谢齐公成全!学生绝不敢损坏书籍,当场阅读,阅后即还!”
齐公微微颔首,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古朴的厚册,动作极为慎重。
“此乃我先祖手录的《制艺精要》,内含多年科场心得,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乃至考官偏好、行文避忌,皆有详述。乃我齐家不传之秘之一。你且先看此本吧。”
那书厚度惊人,堪比两本《论语》叠在一起。
齐公将书递给方言,自己则踱回书案后坐下,捧起另一卷书,看似专心阅读,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方言。
他倒要看看,这被柳慎之夸上天的少年,是否真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是否沉得下心钻研这等枯燥典籍。
方言接过书,入手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飞快地翻阅起来。霎时间,厅内只余下沙沙的翻书声。
齐老起初还不甚在意,只道少年人翻书快,未必真读进去了。
然而,不过一炷香多点的时间,那急促的翻书声戛然而止。
齐老抬头,只见方言已将那本《制艺精要》合上,双手奉还,语气平静:“学生看完了,有劳先生更换下一本。”
“什么?!”
齐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霍然起身,花白的胡子都微微颤抖。
“你……你看完了?此书内容艰深,涉猎极广,你莫非是看不起我们齐家的家传?如此小觑我们齐家?”
一听看齐公红着脸即将发怒,方言连忙上前微微一拜继续说道。
“确实看完了!先生若是不信,我可现在就给先生背来!”
“第一章‘破题要诀’有云:‘破题贵乎精警,一语中的,切忌拖泥带水……第三章‘考官偏好析’记载,永乐年间湖广主考李大人喜雄辩文风,而正统年间张御史则重理致绵密……”
他语速平稳,竟是将书中关键章节、精要论点,乃至一些具体例子,都清晰复述出来,一字不差!
齐老越听越是震惊,手中的书卷“啪”一声掉在案上也浑然不觉。
他瞪大眼睛,如同看怪物一般盯着方言。
一炷香!仅仅一炷香!
此子竟真将这本厚厚的秘藏典籍尽数记下,背的丝毫无错?就连第几章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已非“过目不忘”四字所能形容,简直是神乎其技!
刹那间,他完全明白了柳慎之的“良苦用心”。
方言不止有作诗的天赋,居然还有如此强大的背书天赋!
此等天赋人物,千年难得一遇!
若因懒散而荒废,确是我江陵文坛一大损失。
此子若是一心求学!他日定为当世文坛第一人!
想到此处,一股爱才之心油然而生。
震惊过后,齐老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忽生一念。
此子天赋异禀,学识积累凭借此能,将来必如探囊取物。
科举对于他来说,那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然而科举完之后,就必然要当官!
官场之上,用到的不一定是只有科举这些东西。
琴棋书画!吹拉弹打!经佛道丹!各个都是能够帮助他快速爬升官位的交际之能!
倘若此子将这些都能熟练掌握的话!!!
他已经想到到时方言,在官场上,不管是何人与他交谈,他都能信口拈来与那人是相谈甚欢的画面!
此子有首辅之姿!
他捻须沉吟,忽然摇头,见方言眼巴巴看着他讨要第二本书的样子。
“贤侄且慢。”
方言一愣:“齐公??”
齐公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与方才的严肃判若两人。
“贤侄之能,老夫叹服。只是光读书,岂不是没有一丝乐趣!读书嘛讲究一个劳逸结合!”
方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一股不妙的预感从心中升起。
“齐公的意思是?”
只见齐公转身,从背后的墙壁上将那古琴拿下,置于案上,自己则盘膝坐下,抚弄琴弦,发出几个清越的音符。
他抬头,笑吟吟地看着一脸懵圈的方言,说道:“老夫平生酷爱音律,视琴为友。贤侄若能在音律之道上,合了老夫的意,不需精妙,只需显出几分灵性与诚意……”
他手指一划,一串流畅清雅的琴音流淌而出,才接着道:“那这藏书楼内所有典籍,贤侄皆可随意观之,老夫绝不阻拦!甚至还可奉上香茗点心,绝不让贤侄枯燥等候。如何?”
方言顿时傻眼了,嘴巴微张,看着那具古琴,如同看着什么洪荒凶兽。
什么鬼?!
说好的来背书的呢?怎么突然就要比拼才艺了?
弹琴?他方言前世今生摸过最接近琴的东西就是电脑键盘!
柳公没说过,过来借书还有这附加题的啊!
齐公却不再看他,已然微阖双目,指尖流转,自顾自地沉浸在那古朴悠远的琴音之中,仿佛周遭一切皆已忘却。
只剩下方言在原地,听着那完全不懂的高雅琴音,看着那如同天书般的琴弦,头皮一阵发麻……
依照齐公的意思!这借书居然要会弹琴才行!那他方言!不是白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