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思。”
那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未曦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几圈微澜，旋即沉入更深的寂静。她很清楚，这绝非认可，顶多是一丝出于上位者本能的、对新鲜思路的短暂侧目。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侧目，在“星辰”设计部，乃至整个初建的“云水间”项目组里，却足以掀起风浪。
会议结束后，沈未曦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变化。之前那种纯粹的疏离和轻视，如今掺杂进了更复杂的东西——审视、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去茶水间泡咖啡，原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几个人会瞬间散开，留下尴尬的沉默和飘忽的眼神。
王经理对她说话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小心翼翼的斟酌，不再只是单纯的下达指令。那位被她间接驳了面子的总部设计总监，更是没给过她好脸色，偶尔在走廊遇见，那冰冷的眼神几乎能将她冻穿。
林薇倒是兴奋不已，偷偷朝她竖大拇指：“未曦，干得漂亮！就该这样，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
沈未曦只是摇摇头，低声道：“麻烦才刚刚开始。”
她比谁都明白，在容景深掌控的领域里，露出任何一点锋芒，都可能成为被狙击的靶子。她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握着平衡杆的人，正冷眼旁观，随时可能抽走支撑。
下午，她收到一封邮件，是容氏总部人力资源部发来的正式通知，关于新员工融入与企业文化培训，为期两天，名单里有她的名字。这种培训通常针对刚入职不久的员工，她已在“星辰”三年，这通知来得突兀。
是容景深的意思？另一种形式的“提醒”与“规训”？
她盯着邮件，指尖在鼠标上停顿片刻，然后点了“确认参加”。
无论是不是试探，她都得去。
培训地点在容氏集团总部大厦。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建筑，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耀眼的光，如同容景深本人，威严，炫目，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培训内容枯燥而程式化，无非是容氏辉煌的历史、严明的规章制度、以及强调“忠诚、奉献、卓越”的核心价值观。讲师语气激昂，台下坐着来自各子公司、部门的“新人”，大多神情麻木或带着初入大企业的兴奋与忐忑。
沈未曦坐在角落，安静地听着，做着笔记，心思却飘得很远。她看着讲台上播放的容氏宣传片，里面闪过容景深在某个重要签约仪式上的剪影，冷静，果决，掌控一切。
她与他，此刻就在同一栋建筑里。距离可能只有几百米，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中场休息时，她起身去洗手间。穿过宽敞明亮的走廊，无意间一瞥，看到走廊尽头的开放式休息区里，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讲电话。
是陆司辰。陆氏集团的继承人，那次商业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在她离开容氏体系后，曾向她抛出过橄榄枝。
沈未曦不想多事，正准备转身离开，陆司辰却恰好挂了电话，回过身来。他今天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气质温润，与容景深的冷硬截然不同。他看到沈未曦，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沈小姐？这么巧。”
避无可避，沈未曦只得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陆总，您好。”
“来这里参加培训？”陆司辰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胸前挂着的临时访客证上，语气友善。
“是的。”
“容氏的企业文化培训，向来以‘严格’着称。”陆司辰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感觉如何？”
“受益匪浅。”沈未曦回答得官方而疏离。
陆司辰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他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真诚了几分：“沈小姐，我上次的提议，依然有效。陆氏很需要像你这样有想法、有魄力的设计师。‘云水间’虽然是个好项目，但环境……似乎并不太适合你施展。”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他在再次邀请她，并且暗示容氏（或者说容景深）对她的压制。
沈未曦抬起眼，看向陆司辰。他的眼神很诚恳，带着欣赏和招揽之意。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她立刻脱离眼下困境，甚至可能获得更好发展平台的机会。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逃离的诱惑，如此真实。
但……
她眼前闪过容景深冰冷的目光，闪过苏晴得意的笑容，闪过那份被驳回的、倾注了她心血的“诗意栖居”方案。
如果现在走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认输了，在他无声的压迫下狼狈退场。意味着她承认了自己“不适合”，承认了她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都是笑话。
她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谢谢陆总的好意。”沈未曦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云水间’项目上还有一些想法没有完成。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
陆司辰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他仔细地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笑容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深意。
“我尊重沈小姐的决定。陆氏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他递过来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如果改变主意，或者……遇到任何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这一次，沈未曦没有拒绝，接过了名片：“谢谢。”
回到培训教室，沈未曦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陆司辰的橄榄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处境的艰难，也映出了她内心不肯服输的执拗。
容景深想要她低头，想要她认清“距离”。
苏晴想要她狼狈离开。
而现在，连外界都看出了她的“不适”。
可她偏要留下。
偏要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上，凿开一道缝隙。
她握紧了手中那枚微凉的名片，然后，将它轻轻塞进了笔记本的内页夹层里。
如同藏起一件或许永不会动用的武器。
培训结束，回到“星辰”时，已是华灯初上。沈未曦走到自己的工位，却发现桌面上，放着一个眼熟的、装帧精美的册子——苏晴的那份“建议书”。
不是她之前放在被驳回方案上的那一份，而是一份全新的，封面甚至用了烫金工艺。
册子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打印出来的一行字：
【景深哥说，可以参考。苏晴。】
沈未曦拿起那份册子，指尖感受到纸张昂贵的质感。她翻开，里面依旧是那些浮夸炫目的意向图，只是在某些页面，用便签贴做了标记，写着“此处甚好”、“可深化”等语焉不详的批注。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容景深让她参考？
沈未曦看着那行打印的字，又看了看手里这份奢华无比的“建议书”，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不再是简单的刁难或炫耀。
这是一场宣战。来自苏晴，或许，也间接来自容景深。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什么是“正确”的方向，什么是她该“参考”的品味。
她将那份册子合上，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
像摆放一座墓碑，祭奠着某种她绝不会妥协的东西。
然后，她打开电脑，点开了那个名为“第三条路”的文件夹。
夜，还很长。
她的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