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人之初”的诵读声、王先生戒尺的威慑以及陆仁那日益红肿却执拗的手心中,悄然滑过。
但陆家小院的气氛,却与村学堂的凝滞截然不同,被一种新生的、带着芦花清香的忙碌与希冀充盈着。
周掌柜的订单像一道甘霖,滋润了这个刚刚分家、根基尚浅的小家。
张氏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人。
她白日里要操持家务、打理田地,还要抽空去周记铺子封罐子,那“加料”浆糊的秘方被她牢牢掌握,每次涂抹都一丝不苟,赢得了周掌柜极大的信任。
傍晚归家,油灯下便是她飞针走线的主战场——缝制吸潮包的特制布袋。双层厚麻布,针脚细密如蚁行,底部那个小小的、用红棉线绣成的“十”字标记,是她一丝不苟的承诺和陆仁“品牌意识”的雏形。
陆仁则负责吸潮粉的“秘制”配比。石灰块敲碎成均匀颗粒,草木灰细细筛过,按七三比例混合装入布袋,再由张氏缝死袋口。这活儿细致,粉尘也大,但看着一个个鼓囊囊、捏着蓬松有弹性的“吸潮宝”堆在墙角,陆仁心里便觉踏实。
然而,真正让这个小院焕发出不一样光彩的,是那些金黄的芦苇杆。院子里堆满了陆仁和丫丫精心挑选回来的上好荻苇。陆仁成了名副其实的“总工程师”兼“技术指导”。他用小刀将粗壮笔直的苇杆破开,削去内瓤,得到柔韧光洁的苇篾,动作越来越娴熟流畅。张氏则成了他技艺的传承者和主要执行者。
在陆仁手把手的教导下,张氏展现出了惊人的心灵手巧和极强的学习能力。粮囤内衬席的十字斜纹编法,她很快掌握了诀窍,经纬篾交织的角度精准,编出的菱形网格均匀细密,轻薄坚韧,带着一种天然的几何美感。坛盖垫的绞编(轮口编)法,她更是发挥出色,不仅封口严密,边缘收紧利落,还在陆仁最初波浪纹的基础上,尝试着编出了更复杂些的“回”字纹或简单的花叶边,让原本实用的小物件平添了几分精致。
锅盖提梁和隔热垫的活计则主要由陆义承担。他力气大,负责将粗苇杆烤软弯折成牢固的拱形提梁,再用削薄的湿苇篾密密缠绕捆扎接口,确保其坚固耐用。隔热垫的人字纹编织,他起初觉得繁琐,但耐着性子做下来,成品厚实平整,比自家用的草垫强了不知多少倍。
最开心的莫过于丫丫。她负责最简单的辅助工作——整理哥哥削好的苇篾,按长短粗细分类放好;收集漂亮的碎布头(周掌柜铺子里偶尔会有些不要的边角料);或者用草木灰水、茜草根汁(陆仁指点她在野外寻的)给细篾染上简单的褐色、浅红色。当看到娘亲或哥哥用她染的篾条编进垫子边缘,形成一圈跳动的色彩时,小丫头能乐上半天,辫子上的苇编小蚂蚱也跟着一颤一颤。
刘货郎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这个走南闯北、满脸风霜的精瘦汉子,推着他的独轮小车,上面挂满了针头线脑、糖豆泥哨等杂货。当周掌柜拿出陆家编的那些精巧物件时,刘货郎的小眼睛瞬间亮了。
“嚯!周老哥,这是哪家巧手做的?这席子轻巧!这垫子严实又好看!这提手……嘿,不烫手!”他拿起一个坛盖垫,对着光看了看那细密的网眼和边缘的花纹,又掂了掂锅盖提梁的份量,“好东西啊!比城里铺子卖的也不差!这小蚂蚱小花……”他捏起一个,递给旁边眼巴巴跟着的小丫头(他女儿),小丫头立刻爱不释手,“稀罕!真稀罕!”
“村西头陆老三家新琢磨的。”周掌柜笑眯眯地呷了口茶,“咋样?带着走走?”
“带!必须带!”刘货郎拍板,“这席子、垫子、提手一套,一看就是实在人家用的好东西!这小玩意儿,最招大姑娘小媳妇和娃娃们稀罕!价钱按你说的,席子小的五文,大的八文;坛垫一文一个;提手加垫子一套三文;小玩意儿……卖出去分一半!老规矩,卖完结账!”
消息传回陆家,张氏和陆义都有些不敢置信。那些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费些功夫、材料白捡的东西,竟然真能换来实实在在的铜钱!张氏连夜赶工,陆仁也加快了削篾的速度,陆义更是把编提梁的活计做得又快又好。第一批货物,包括十张大小粮囤席、三十个坛盖垫、十五套锅盖提手隔热垫,以及一大把陆仁和丫丫闲暇时编的形态各异的小动物、小花小草,被刘货郎小心地装上了他的独轮车。
日子在等待中流过。陆仁在村学里依旧水深火热。每日二十张大字雷打不动,王先生的戒尺仿佛长在了他手边。那手“上大人”依旧在“鬼画符”与偶尔失控的工整之间反复横跳,手心挨板子的频率并未降低。但王先生看他的眼神,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目光不再仅仅是严厉和怀疑,更多了一层审视和……探究。尤其是在陆仁低头写字时,王先生会不动声色地踱步到他桌旁,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想从那歪歪扭扭的笔画间,找出那日沙盘推演圭田术时惊鸿一瞥的“灵光”。
陆仁心知肚明,越发小心谨慎。背释义时,他努力回忆王先生讲过的“标准答案”,哪怕觉得某些解释牵强附会,也绝不再提什么“后天环境影响系数”。算学课上更是装傻充愣,掰着手指头算些简单加减,绝不再碰任何可能“超纲”的题目。只是偶尔在桌面浮灰上无意识划拉时,会留下一些极其简洁但结构清晰的线条,待他惊觉,便立刻慌乱抹去。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王先生那双看似昏花实则精明的老眼。他心中的疑窦和那点惜才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些“欲盖弥彰”的蛛丝马迹撩拨得更旺了。
半个月后,刘货郎风尘仆仆地再次来到周记铺子,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他卸下空了大半的独轮车,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哗啦啦倒在周掌柜的柜台上。
“周老哥!成了!大成了!”刘货郎嗓门洪亮,“陆家那批货,紧俏得很!粮囤席子,镇上粮店的张掌柜一口气要了五张!说是轻省透气,比他库里的草席强百倍!坛盖垫子,几家酱菜铺子抢着要,都说封得严实又好看!锅盖提手和垫子,新成家的、讲究点的小门小户,买得最多!都说实用!最绝的是那些小玩意儿!”他眉飞色舞,“蚂蚱、小鸟、小花,编得活灵活现!货还没到县城,就被沿途村里的大姑娘小娃子们抢光了!有个富户家的小姐,喜欢得紧,硬是多给了一文钱买走了最后一只小蜻蜓!”
他指着钱袋里黄澄澄、白花花的铜钱和几小块碎银子:“喏,都在这儿了!按咱们说好的分!陆家那份,劳烦老哥转交!”
当周掌柜提着另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连同刘货郎特意留下给丫丫的一小包五彩丝线和几个更精巧的泥哨子来到陆家小院时,张氏正坐在小凳上编着席子,陆义在修整农具,陆仁在灯下(天还没全黑)龇牙咧嘴地跟他的大字搏斗,丫丫则蹲在地上,用小石子摆弄着哥哥教她的简单算式。
“老三家的!仁哥儿!大喜啊!”周掌柜的声音透着由衷的高兴。
钱袋倒在陆家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铜钱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世间最美妙的乐章。张氏看着那堆小山似的铜钱和几小块碎银子,手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身体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陆义搓着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喜悦,咧着嘴,却不知该笑还是该说什么。丫丫扑到桌前,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凉的铜钱,又拿起那包五彩丝线和泥哨子,大眼睛里满是新奇和欢喜:“哥!钱!好多钱!还有线!还有会响的鸟儿!”
陆仁放下笔,心中也是激荡不已。这是他穿越后,真正意义上靠自己(和家人的努力)赚到的“第一桶金”。虽然数目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这个刚刚从赤贫中挣扎出来的小家,无异于雪中送炭,更是希望的曙光。
“周掌柜……这……这太多了……”张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哽咽。
“不多!都是你们应得的!”周掌柜摆摆手,笑容满面,“刘货郎说了,有多少要多少!尤其是那些带花样的坛盖垫和小玩意儿!你们家这手艺,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赶紧接着做!趁着天冷前,芦苇还好割,多备点货!钱,只会越来越多!”
那晚,陆家小院的油灯亮到了很晚。张氏小心翼翼地将钱分成几份:一份仔细包好,准备用来交秋税和来年的种子钱;一份留着买点棉花和厚实的粗布,给全家尤其是两个孩子做过冬的棉衣;一份是应急的;还有一小份,她单独拿出来,数了又数,脸上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光。
第二天清晨,陆仁穿着那身依旧晃荡的靛蓝袍子去村学时,怀里破天荒地揣了一个张氏新烙的、掺了白面的粟米饼,金黄喷香。而丫丫,则穿着一条用张氏珍藏许久、一直舍不得用的半新水红色细棉布做成的、虽然针脚粗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新裤子,蹦蹦跳跳地送哥哥出门。小丫头脸上的笑容比初升的太阳还要明亮,辫子上,一只用染了茜草汁的红篾编成的小蝴蝶,随着她的跳跃轻轻颤动,仿佛随时要飞起来。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依旧是那几个闲汉。
但当他们看到穿着新裤子、辫子上别着红蝴蝶、小脸上洋溢着幸福光彩的丫丫,以及虽然袍子依旧滑稽、但腰背挺直、眼神沉静的陆仁走过时,那些刻薄的议论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生生咽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模糊不清的嘀咕和掩饰般的咳嗽。阳光穿过稀疏的槐叶,斑驳地洒在小路上,也洒在陆仁和丫丫的身上。那堆曾经沉重如山的铜钱,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力量,托着这个小小的农家,稳稳地朝着充满希望的前方,迈出了更坚实的一步。
而在村学堂那扇斑驳的窗棂后,王守拙先生的目光,越过摇头晃脑诵读的蒙童们,落在最后排那个正努力与毛笔“搏斗”的瘦小身影上。
他看到了陆仁偶尔抬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沉稳光芒,也看到了他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点新烙饼的油渍。老先生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浑浊的老眼中,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笑意,悄然掠过。
他拿起戒尺,却没有敲向桌面,只是无意识地、轻轻地在掌心敲了两下。